《新青年》跨越近代政治思潮的維度

文/于 麗 田子渝

1919年12月，《新青年》第7卷第1號刊登《新青年》1～5卷合訂本出版的廣告稱：“這《新青年》，仿佛可以算得‘中國近五年的思想變遷史了’。不獨社員的思想變遷在這里面表現，就是外邊人的思想變遷也有一大部在這里表現。”這段自白絕非溢美之詞，而彰顯了《新青年》在近代中國思想史上非同尋常的價值。

一、《新青年》辦刊歷程與新文化運動的關系

“一代名刊”《新青年》從1915年9月15日創刊，到1926年7月終刊，前后近11年，共出63號（期）。它是五四時期先進報刊艦隊的旗艦，引領了一場意義深遠的新文化運動，及隨后中國新文化的走向，跨越近代中國進步政治思潮變遷的4個維度。

1.從1915年9月《青年雜志》創刊號到1919年2月《新青年》第6卷止，為民主與科學啟蒙的新文化運動維度。此階段以第4卷第1號（1918年1月）為限分為兩段，前段《新青年》是以安徽籍作者群為主的刊物，鞭笞彌漫于世的封建復辟思潮，高舉起人權與科學的大旗，發起新文化思想啟蒙運動，但影響有限。后段《新青年》編輯部從上海遷到北京，依托北京大學，成為北京大學一些知名教授組成的同人刊物，推動旨在開啟民智的文化革命與新文學運動進入高潮，受到各地進步青年追捧，一度銷售15000多份，名聲大噪，使刊物進入輝煌鼎盛時期。

2.從1919年3月《新青年》第6卷第3號到1920年4月第7卷第5號為止，為踐行以克魯泡特金的互助主義與托爾斯泰的泛勞動主義為主要內容的空想社會主義維度。第一次世界大戰將資本主義所造成的無窮罪惡暴露無遺，令中國全方位向西方學習的激進青年反思，對資本主義徹底失望，將濟世目光移向互助主義、泛勞動主義。他們主張人心革命，善勢力的張揚，對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批判，對勞動的贊美，對共產主義的憧憬，受到廣大進步青年的歡迎。“人類不是爭斗著、掠奪著生活的，總應該是互助著、友愛著生活的。階級的競爭，快要息了。互助的光明，快要實現了”。[1]作為互助主義、泛勞動主義的具體形態，就是“新村－工讀互助運動”的興起。1919年3月《新青年》第6卷第3號發表的《日本的新村》，揭開了這場空想社會主義的序幕。同年12月，作為新村運動在都市的實驗——北京工讀互助團成立。1920年2月《新青年》第7卷第2號，刊登李大釗、陳獨秀、蔡元培等名流作為發起人的《工讀互助團募款啟事》等，推動了這場空想社會主義運動。《晨報》、上海《民國日報》《少年中國》等進步媒體積極跟進，一時新村、工讀互助運動在各大城市及鄰近鄉村一哄而起。但好景不長，幾個月的實踐，就宣告這場避開社會制度進行根本改造的中國式烏托邦的失敗。

3.從1920年9月《新 青 年》第8卷 第1號 到1922年9月《新青年》第9卷第6號為止，為馬克思主義廣泛傳播的維度。“新村－工讀互助運動”的失敗使《新青年》的激進分子認識到空想社會主義無法挽救民族國家的危亡，救國需要科學的思想武器。于此前后，李大釗、陳獨秀實現了世界觀的偉大轉變，認定馬克思主義才是救亡的思想利器。于是在他們的主導下，《新青年》成為五四時期拉開馬克思主義廣泛傳播序幕的雜志。1920年3月共產國際代表魏金斯基來華，在上海與陳獨秀、李漢俊等中國第一批共產主義者籌備建立中國共產黨，并在經費上給予支持。6月，陳獨秀、李漢俊、施存統、俞秀松、陳公培等5位共產主義者就在《新青年》編輯部（上海環龍路老漁陽里2號，陳獨秀寓所）組建了上海中共早期組織（俗稱中共發起組）。鑒于陳獨秀的世界觀已經完成由激進民主主義向馬克思主義的轉變，鑒于中共早期組織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作為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對這兩個“鑒于”的第一反應就是將《新青年》變成中共上海早期組織的刊物，該組織成員陳望道、李漢俊、李達、沈雁冰等進入編輯部，組成了上海同人。這樣《新青年》的性質發生了質變，由北京大學教授組成的同人刊物變成由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組成的同人刊物；雜志的內容由以宣傳自由主義、實驗主義和新文學為主變成以傳播馬克思主義為主。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后，雜志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中共中央的機關刊物。

4.從1923年6月《新青年》改為季刊到1926年7月（1925年改為不定期）終刊為止，為探索早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維度。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根本目的在于將馬克思主義作為救亡圖存的思想工具，馬克思主義也只有與中國國情相結合才有生命力。《新青年》作為中共中央的機關刊物后，最大的特點就是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大革命的實踐相結合，正如《新青年》季刊的發刊詞有清晰的表述，雜志的根本任務是，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研究中國現實的政治經濟狀況”“開廣中國社會之世界觀，綜合分析世界的社會現象”，今后更要成為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的“羅針”。[2]雜志主要傳播列寧的東方革命理論，用以指導中國革命，對中國特殊的社會形態和階級狀況，對中國革命的性質、對象、任務、動力以及中國革命的戰略、策略等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基本問題，進行了有意義的探索，全程印刻下早期“中國化”的艱難探索軌跡，為“中國化”的第一個理論成果——毛澤東思想的萌芽作出了其他刊物不可替代的重要貢獻。

二、《新青年》發展歷程的思想性體現

《新青年》的發展歷程，不僅體現了其辦刊思想的發展歷程，也顯示了其與革命形勢緊密結合的辦刊思想的先進性。

1.昭示了《新青年》敢為天下先的品格。1915年正當袁世凱借封建文化之尸還復辟帝制之魂之際，陳獨秀以救亡圖存的思想自覺，創辦《青年雜志》（第2卷易名《新青年》），登高一呼：“打倒孔家店！”高舉民主與科學的大旗，揭開了近代思想啟蒙運動的序幕。《新青年》一出世便遭到軍閥政府的打壓與封鎖，封建遺老、文化保守主義者群起而攻之，污蔑《新青年》是“離經叛道的異端，非圣無法的叛逆”。《新青年》毫無畏懼，立場堅定地抗辯：“追本溯源，本志同人本來無罪，只因為擁護那德英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 (Science)兩位先生，才犯了這幾條滔天的大罪。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西洋人因為擁護德賽兩先生，鬧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賽兩先生才漸漸從黑暗中把他們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們現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壓迫，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3]《新青年》開辟的“易卜生號”“馬克思研究專號”“勞動節紀念號”“俄羅斯研究”“國際共產號”“列寧號”具有開拓性，使之成為“中國社會思想的先驅”，引領著中國近代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

2.昭示了《新青年》與時俱進的品格。鴉片戰爭以降，中國愛國志士就從西方尋找各種濟世的思想武器，從器物文化到制度文化，從君主立憲到民主共和，從社會進化論到互助主義，從自由主義到實證主義，各種主義均演繹、實驗，然而民族危機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日益加深。《新青年》總結歷史教訓，企圖通過啟蒙民族覺悟、改造國民性之路，振興中華。但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十月革命，特別是巴黎和會，教育了先進的中國人，不從經濟政治制度層面實行社會的徹底改造，單純的思想革命只能是“癡人說夢”！于是在李大釗、陳獨秀的主導下，《新青年》辦刊的宗旨發生了位移，由避談政治到主談政治，由文學革命到政治革命，由民主啟蒙到馬克思主義啟蒙，進而將馬克思主義運用于中國革命實際。這種不斷的位移，彰顯了《新青年》緊隨時代的步伐，不斷銳意創新、不斷追求真理、不斷自我完善的進取精神。

3.昭示了《新青年》學以致用的理論品格。《新青年》雖然包羅西方社會科學的萬象，但主旨十分明確，即尋求救亡圖存的思想武器。因此從一開始，就強調西方文化要與國情相結合。十月革命后，李大釗、陳獨秀等最激進青年更是覺悟到只有科學社會主義才是救國的思想利器。于是在他們的推動下，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大地迅速廣泛傳播開來，喚起了近代中國從民主與科學的第一次思想啟蒙躍進到科學社會主義的第二次思想啟蒙。傳播之初，第一代傳播者就十分強調不要將馬克思主義看成“死板板的模型”。馬克思主義必須隨著經濟、社會的變化而變化；必須隨著國情、國民性、時代的變化而變化。1921年6月12日，張崧年（申府）在巴黎投書《新青年》，介紹英、法共產黨的最新動態后指出，“生于東方的人，不能不仍希望東方”。中國改造之路在于行代議政治，行選舉，那“純粹是欺人之談”“政治尤不可專模仿人。世界趨勢固然要曉得，但勉隨趨勢而忘了自己實況，必無好結果”。[4]張崧年的“生于東方的人，不能不仍希望東方”的話，與9年后毛澤東說的“中國革命斗爭的勝利要靠中國同志了解中國情況”，在哲學層面上的意思是一致的。1923年《新青年》改為季刊的中心任務就是宣傳中共二大的綱領與路線，將列寧的東方革命理論應用于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使中國發生翻天覆地的巨變。

4.詮釋了《新青年》由民主啟蒙到馬克思主義啟蒙，絕不是新文化運動的斷裂，而是一次質的偉大飛躍，是近代中國救亡運動在思想領域符合邏輯發展的必然結果。《新青年》在內憂外患、救亡壓倒一切的形勢下，選擇了思想啟蒙、改造國民性作為救亡圖存的解放方式。正如《〈新青年〉之新宣言》所揭示的那樣：“—九一一年十月十日的中國革命，不過是宗法式的統一國家及奴才制的滿清官廷敗落瓦解之表象而已，至于一切教會式的儒士階級的思想，經院派的誦咒畫符的教育，幾乎絲毫沒有受傷。如何能見什么自由平等！可是中國的大門上，卻已掛著‘民國’招牌呢。當時社會思想處于如此畸形的狀態之中，獨有《新青年》首先大聲疾呼，反對孔教，反對倫常，反對男女尊卑的謬論，反對矯揉做作的文言，反對一切宗法社會的思想，才為‘革命的中國’露出真面目，為中國的社會思想放出有史以來絕未曾有的奇彩。”[5]《新青年》點燃的民主與科學的燈盞，照亮了籠罩著封建霧霾的中國，促使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第一次思想解放，為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掃清了思想障礙，提供了文化條件。空想社會主義的失敗，啟發了先進的中國人從改良主義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認識到改造中國的根本之途在于用階級斗爭的手段從經濟、政治制度層面進行徹底的改造，從而搭起了一座通向馬克思主義的橋梁。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廣泛傳播，促使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第二次思想解放，開啟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序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又是馬克思主義廣泛傳播的必然要求與歸宿。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掀起的中國革命洪波巨浪，使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落后之中國一下子躍進到先進無產階級革命的世界，使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邁進到世界之中國。

[1]李大釗.階級競爭與互助[J].每周評論,1919(29)

[2]新青年之新宣言[J].新青年季刊,1923(1)

[3]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J].新青年,1919,6(1)

[4]張崧年致陳獨秀[J].新青年,1921,9(3)

[5]新青年之新宣言[J].新青年季刊,19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