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車王府藏曲本》中妓女題材類時調小曲略說

饒 瑩 周玉波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清車王府藏曲本》中妓女題材類時調小曲略說

饒 瑩 周玉波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娼妓問題有涉于男女私情，更關乎整個的社會問題。《清車王府藏曲本》中收有5篇妓女題材類時調小曲，筆者將此類小曲略作論述，以期從中窺見清代世風民情。

車王府曲本 清代民歌 娼妓 世情

《清車王府藏曲本》是清代北京車王府收藏的戲曲、曲藝手抄本的總稱。其中收錄了大量的戲曲、曲藝作品，為我們提供了有關清代民情風俗的重要資料。

據仇江《車王府曲本總目》可知，車王府曲本館藏地主要有6處：北京大學圖書館、首都圖書館、廣州中山大學圖書館、中央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以及日本東洋文化研究所。目前學界共識：北大圖書館所藏乃馬隅卿先生為孔德學校所購買的第一批曲本，后入藏該館；顧頡剛先生曾派員到孔德學校將此批曲本抄錄，即目前中山大學圖書館所藏車王府曲本；現今首都圖書館所藏曲本為后來孔德學校所購得另一批曲本加之后來60年代從北大圖書館復制的部分所藏之和。1991年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清蒙古車王府藏曲本》即是在首都圖書館所藏曲本基礎上編撰印制。2001年學苑出版社出版的《清車王府藏曲本》則為90年代版本的縮印版，即內容上（筆者所查時調小曲部分）與前者并無二致。由此可知，《清車王府藏曲本》并非車王府曲本的全部，只是“幾近全壁”①。

車王府曲本原收有大量時調小曲，現多數珍藏于北大圖書館與臺北史語所。《清車王府藏曲本》中收錄的二十二首小曲，皆為原首都圖書館所藏。其中妓女題材一類時調小曲有：《俏皮大姐》、《刮地風》、《十愛郎君》、《十朵花》、《勸花枝》。這幾篇有關青樓歌伎的小曲，其內容大略可分為：妓女接客過程、妓女身世悲嘆、妓女贖身從良。為數不多的幾首小曲，蘊涵著當時世風民情、風俗人心。

古代娼妓見棄于禮教倫常，然其“濡沐詩文樂藝，俯仰于騷人墨客之間，談讠燕唱酬，擇木而棲，其優游容與之狀，寧較閨閣為近自然。”［1］（p220）民歌以抒發男女情致為主要特色，明清民歌中多有妓女的身影。其中文人左右的那一部分妓女雖游離于傳統道德文化，依然徘徊在主流意識文學的邊緣。筆者所見曲本時調小曲中的妓女，她們幾乎未曾混跡于文人墨客之間，身邊多為鄉野市民一輩。

《俏皮大姐》即為演唱妓女接客過程：

有一個俏皮大姐爾，正在當年二十二。雅淡梳妝真愛人爾，容顏端正無有對爾，不笑就是兩酒窩爾，話語甜甘得人意爾，（滿嘴里盡是哏）。若是那熟客爾，來時玩笑話爾，露八分爾，瞅冷子就打你一個皮科爾。真是個會哄人的機伶鬼爾，占得便宜吃的虧爾。你要走，他倒肘了個挺海的瓶子爾，（仿佛是抓住了癢癢筋爾）。一睜眼爾，橫豎他小心爾里有準爾。你要是真動毛訛，全憑他的蜜語甜言兩片嘴爾，箭直的萡你個不留分爾。再不然鍋炮魚把你干起來，一句跟著一句噴爾。你要想白打茶圍，叫你不是味爾，（不管你是那等樣的人爾）。［2］（p290）

話語間透著一股京腔，如“瞅冷子”、“打茶圍”等。《時調雅曲初集》②中有一首《俏皮妞兒》與此曲大體相同，《初集》中多有此類俏皮的人兒，如《雛嫩的妞兒》、《十九歲俏皮姑娘》、《俏皮小伙》。《俏皮小伙》是一首有關“男風”的小曲，“男風”問題并非清代獨有，早在晚明時期，便已形成風氣。周玉波師《清代民歌時調文獻集》中如百本張、聚卷堂小曲亦有男風題材篇目。可見清代民歌中，娼女孌童充斥其間，由此種種光怪陸離的性愛現象，亦可反射出明清時期社會的性愛風氣。傅惜華先生《中國傳統曲藝總錄》謂此類小曲“反映舊社會生活”。另有一首《刮地風》首句“太陽出來一點一點紅”，《總錄》題作“太陽出來”一支，傅先生稱其“演述舊社會生活故事”。小曲以女性口吻，唱演“有錢的學生”給“我”買東西的片段。當中自稱“奴家”的這位女子，言語間總有些秦樓里姑娘的影子。

潘綏銘《性的社會史》指出：“農業社會中第一條最基本的性道德——必須由婚姻來支配和制約人的性活動，否則便不被社會容忍或接受。”妓女作為置身于婚姻家庭以外的女性，其人生與命運自然被摒棄在正常社會之外。然越是為主流文化放逐，她們越想回歸正統。那些詠唱妓女身世悲嘆與從良之愿的小曲，所歌者并非止于遠離主流意識的艱難、孤寂與蒼涼，背后涵蓋的是一種“雌伏閨中”的渴望及主體對“三從四德”的認同意識。如這首《十愛郎君》便是妓女悲嘆自己身世的小曲：

一更兒里，幼妓女悶生坐蘭房，思想起昨爾個晚上留下一個有情的郎。一愛他身子股兒好不瘦又不胖，二愛他小臉蛋兒不黑又不黃。三愛他嗓子好聲音洪亮，四愛他走道不慌又不忙。五愛他洋縐襖實杭窄蕩，六愛他那雙套褲花古兒素廂。七愛他小雙臉爾洋廂挖墊，八愛他交情人爾到處里捧場。九愛他小心眼爾望我們一個樣，十愛他小白臉爾甚是的產爾光。

……

五更兒里，幼妓女暗自傷情，霎時間天大亮紅日東升。急速速把淚痕慌忙沾去，到何時小奴家才跳出是非坑。看起來奴的命也算是前生定，迎新客送舊客忍耐在心中。［2］（p365）

曲中有對真正男女情愛的向往、人生命運的憂愁以及身歸正道的念想，及至五更突然回轉，“霎時間天大亮”，依舊準備著迎新送舊。那由一更至四更身在黑夜中的一切愿想，皆被這五更天亮的現實吞沒。這種滿含無奈的妥協，何嘗不是人生至痛。另有《十朵花》小曲，《總錄》云：“此曲反映舊社會妓女痛苦生活”。妓女通過十種花唱出自己的境遇身世，與《十愛郎君》一曲同屬幽咽悲涼之嘆，不作贅述。下面一首《勸花枝》則是演述妓女從良過程：

（言前）勸花枝回頭是岸，我看你品貌端然，性格爾淑賢，嘆只嘆，紅顏薄命落勾欄。留賓送客晝夜的追歡，棄舊迎新多下賤。最可怕金烏玉兔映如煙，朱顏退卻無人戀，那時節后悔枉徒然。自古道苦海深無底，我勸你趕早急行登良岸，（業落有個收緣）。登良岸，有收緣，千萬且莫戀其間。似此快尋出頭日，退步抽身保完全。［2］（p307）

此曲唱白相間，上述一席話或為男子所說。曲中“但得早早離此地，作婢為奴也樂然”以及“從此后舉案齊眉同為伴，百歲永團圓”之語，滿是稱心如意后的欣喜。然一家之辭，其間總不乏“代言”的嫌疑——男子代作妓女之言。聚卷堂③小曲中有一首名為《大從良后悔》，開篇即言后悔從良：

有一個后悔姑娘，寞寞無言在床頭躺。恨千般淚兩行，想從前氣滿腔。忽拉巴的我又從什么良，也只為出水開消了活業障。辭娼脫卻臭皮的囊，又誰知活活的才上了心高的當，（從了個薄性郎）。［3］（p150）

勸者，勸勉也。唐代韓愈《答李翊書》云：“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由“非敢”二字可知，“勸”的本身即有其意圖。《大從良后悔》情形與《勸花枝》大為不同，相較于前者男子勸辭中一派花好月圓情景，此曲從女子角度，將從良后的生活哭訴而出，即如戀愛與婚姻，往往是后者更能見出生活的本來面目。

王書奴《中國娼妓史》道：“古今風土變遷，最可玩味者，莫如‘戲樓’與‘妓館’”。王先生在書中據《雍正會典》“各省官妓康熙后始次第廢除”至雍正三年“各省俱無在官樂工”作為娼妓開始進入“私人經營娼妓時代”的證據。雍正時期，經官府明令嚴禁，娼妓業經營慘淡。如此便迫使那些勾欄瓦肆、秦樓楚館的經營者更為急功近利，甚而一切以盈利為依歸。官妓既革，“青樓遂不再承擔為士大夫消愁遣興的義務，妓女也不必再含英咀華、濡染翰墨去迎合士大夫的雅趣”［1］（p214），淫哇之曲大興。至乾隆后期，煙花業復盛。嘉慶年間《吳門畫舫續錄》有“今則略唱昆曲，隨繼以【馬頭調】、【倒搬槳】諸小曲”之語，或知清中葉后大開編纂民歌小曲專集的風氣，多少與此時娼妓業的興廢有關。

如今沉寂在典籍中的此類小曲，昔日原是在民眾間口耳相傳的。娼妓問題事關整個社會問題。曲本中妓女題材時調小曲，除卻本身所歌所詠，其曲外之音關乎世道人心——可觀風俗，可知厚薄。

注釋：

①關德棟.《石印〈清蒙古車王府藏曲本〉序》。

②傅惜華先生《曲藝論叢》將其定為“清道光間北京刻本”。

③百本張與聚卷堂皆為清代北京書坊，二者所發行的曲本在內容與版面格式等方面風格相似.

［1］陶慕寧.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2］首都圖書館編輯.清車王府藏曲本［Z］.北京：學苑出版社，2001.

［3］周玉波.清代民歌時調文獻集［Z］.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2014.

［4］王書奴.中國娼妓史［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

［5］傅惜華.中國傳統曲藝總錄［Z］.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2.

［6］潘綏銘.性的社會史［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

［7］傅惜華.曲藝論叢［M］.上海：上雜出版社，1953.

［8］仇江.車王府曲本總目［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4）.

［9］關德棟.石印《清蒙古車王府藏曲本》序［J］.文史哲，19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