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 王 火 金 弓
(根據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節目整理而成)
地點:四川成都王火家中
時間:1998年2月5日
白巖松:茅盾文學獎是我國長篇小說創作的最高獎項。1997年底,第四屆茅盾文學獎揭曉,四川作家王火以他的《戰爭和人》三部曲獲此殊榮。這位50年代就以《赤膽忠心——紅色游擊隊長節振國的故事》一書成名的作家,傾其半生精力從事《戰爭和人》的創作。十年動亂期間,他的近百萬字的書稿被焚燒盡凈。直到80年代,他才有機會重新開始寫作。憑著對原書稿的記憶,在左眼意外受傷失明后,他硬是靠著右眼和頑強的毅力完成了小說的第一部到第三部,最終寫出了這部被評論家稱為“譜寫中華民族抗日戰爭的史詩”的優秀作品。

白巖松:六十年前的這場戰爭,在您個人生命中留下的是什么樣的記憶?
王火:這是很奇怪的事,近一二十年的事情,印象很快淡薄了,抗戰八年印象卻仍非常深刻。這可能跟年齡有關系,因那時正是我生長發育的時期。
白巖松:初一到大學三年級的階段?
王火:是的,聽到許多事,親身經歷了那個時代,我就感到不能不寫了,因為抗日戰爭對我來說是一段永遠也無法磨滅的經歷。
從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中國受到列強的侵略,老是打敗仗。只有抗日戰爭中國取勝了,而且是全民動員起來了。那個時候解放區動員得好,國統區動員得差,而淪陷區的抗日情緒愛國精神十分高漲……這都令我十分難忘。
白巖松:我想,您這本書雖涉及戰爭,但筆的著墨處還是在寫人。
王火:我想是在寫人。如果寫戰爭,打了一仗又一仗,從頭到尾不知要打多少仗,那我一百六十萬字不夠寫。但是放在人上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典型人物,透過寫他們,可以體現出更加真實的歷史。
白巖松:通過人的一生去寫歷史的時候,是不是能寫出更加真實的歷史?
王火:人,是活的人,尤其是典型人物的話,那他就更足以代表和反映歷史,我反映的是當時的全面抗戰的歷史。
白巖松:我想很多人非常希望看到作家筆下的歷史是更真實一點的歷史。
王火:我們的抗戰文學有所謂大后方的文學、解放區的文學,也有孤島文學。我實際是把三股文學匯在一塊了,這也得到了許許多多人的認可。舉個例子來說,這部小說這么長,一百六十萬字,四川人民廣播電臺要聯播。當時我就想,聯播這么長的作品,能受人歡迎嗎?結果播出后在聽眾中引起極大反響,每次播放要八個多月,兩年多里,應聽眾要求播了三次。
白巖松:您說自己是個不太走運的人,為什么?
王火:《戰爭和人》的第一稿是我多年心血的結晶,然而“文化大革命”期間卻被一把火燒盡。十年浩劫后,我又重新拿起了筆。但當我在寫第二稿時,卻又因為救一個落于深溝的小女孩撞傷頭部,致使左眼失明。后來我還是堅持寫完了小說的第二部和第三部。
白巖松:是什么使您堅持著寫《戰爭和人》?
王火:常常有許多生活可寫,但有一種生活積累得太深、太厲害了,在你心里面就有一種創作的沖動……
白巖松:憋悶?
王火:對了,不把它寫出來不行。
白巖松:畢竟在您寫作過程中,您左眼失明了。
王火:原來我不大相信,有部電影叫《鴛夢重溫》,美國電影。一個人受了傷,過去的事全忘了,連自己的愛人都不認識了,我倒沒達到那樣地步,但當時認不得人了,說不出話。后來很多事也忘了,也是那種情況,所以我相信那個電影是有事實根據的,并不是胡編的。醫生叮囑說:你是作家,最好還是寫寫東西把你的記憶恢復起來。
白巖松:您后來重寫《戰爭和人》的過程是一個并不痛苦的過程?
王火:不太痛苦。當然,從某種方面講,從生理方面講還是有些困難,畢竟只有一只眼嘛。記得當我剛只有一只眼的時候,上樓梯就摔過幾次;當我倒開水的時候,兩眼沒有一個焦點,一倒就倒到手上;我夾菜的時候,筷子就夾到碗外面去了;寫字的時候字跡就很潦草了,有的時候就像“畫符”一樣。一只眼又不能用電腦,其實如果我有兩只眼的話,掌握電腦還是很快的。
白巖松:您現在為什么已能這么平靜地講述作為我們聽者聽來并不平靜的一些事呢?
火:因為這部小說寫完到現在時間已經很長了,我現在正從事另一部長篇的寫作。我把作品寫完交給讀者,我就盡到責任了。
白巖松:《戰爭和人》這部書得到評論界的一致好評,但畢竟還有非常多的年輕人沒有讀到過這本書,您對此是否感到遺憾?
王火:我最遺憾的就是這個,因為我的本意主要就是寫給年輕人看的。也許是由于書寫得太長和書價太貴的原因吧。但我希望并且建議青年人能讀一讀這部書。
白巖松:作為一個嚴肅作家,寂寞對您來說是不是一種生活習慣?
王火:我想,寂寞與作家是分不開的。如果一個作家很浮躁的話,那他是寫不好的。習慣成自然,安于寂寞也成為我的一種自然。不講話,從早到晚坐在那兒寫,我也習慣。其實我是很希望能保持安靜的。
關于《霹靂三年》答金弓問
金弓:讀了你的《霹靂三年》手稿,我覺得這部小說好像是《戰爭和人》的繼續?
王火:是,也不是。說它是,因為這是我在完成《戰爭和人》后花了三年左右時間寫成的長篇,書中寫的年代也是順延下去的(《戰爭和人》寫的是1937年至1945年八年抗戰;《霹靂三年》是解放戰爭時期1946年6月至1949年6月那三年)。但它顯然絕不是《戰爭和人》的第四部或續篇,因為人物變了(例如童霜威等人物均不存在了),寫法變了,結構變了,敘事風格也變了。我在寫《霹靂三年》時,有意想消除讀者把這部小說當做《戰爭和人》的第四部看的想法,才這樣做的。
金弓:有此必要嗎?
王火:一是想給讀者多些新鮮感,換換人物和寫法。二是《戰爭和人》三部曲已經完整地畫上了句號,沒有必要又來寫它的第四部,何況,“續貂”總是不討好的。三是這部小說我決定用記者筆法來寫記者生活,濃縮了寫,限制在五十萬字內,不想再長,而且想把解放后的五十年壓縮了與過去那三年時空交叉著寫。我既不愿重復別人,也有點不愿重復自己。因此,成了現在這樣子。
金弓:你為什么要寫《霹靂三年》?
王火:這倒是同當初寫《戰爭和人》三部曲時的醞釀與構思有關的,我原曾計劃先寫抗戰八年三部,然后一部一部寫下去。解放戰爭寫一部,建國后再分寫成四部。但年齡大了,視力差了,再寫那么多,是太困難了。然而在生活、思想、藝術等方面的醞釀準備已經比較充分,因此,動用了幾乎自己所有的全部生活積累提煉以后瓜熟蒂落地濃縮成了這么一部小說。
金弓:以前報上登過,說你正在寫一部《和平和人》,那就是這部小說吧?
王火:原來曾打算書名叫《和平和人》,以與《戰爭和人》對稱,但寫著寫著,起了變化。后來,書名也想叫《滄桑》,結果仍覺得不切題。最后,起了現在的書名。
金弓:我喜歡你這部小說中的“蒼茫莫愁湖”、“多情花神廟”等章節,那么濃墨重彩的片段使人很有藝術感受。請問你寫的有多少是真實的?
王火:小說總是小說,在生活的基礎上加工演義而成的。你提到的章節,有很多的想象和虛構,但在“南通買人頭”等章節中,基本都是真實的,簡直沒有一點虛構。
金弓:你是有自己的獨特感受才寫這部小說的?這部小說是說真話的嗎?
王火:當然是!如果無感,既不想寫也寫不出,更寫不好。正因有感,才非寫不可。我寫東西總是有獨特的感受才動筆的。寫這種涉及歷史的書,自然要說真話。思想上明確的是:我是為了今天和未來才寫過去的。我希望歷史是一面鏡子。
金弓:在這點上,我覺得《霹靂三年》較之你有些作品似乎更貼近現實和讀者的心。你已寫了多部長篇,這部小說在你是否是得意之作?
王火:這部長篇,《當代》雜志曾刊登了二十萬字,《黑龍江日報》作了連載,北京人民廣播電臺曾經連播,反響極好,最后人民文學出版社將它出版,印了一萬冊。何啟治、陳遼、馮憲光等不少著名評論家都寫了評論發表,《文摘》雜志刊登了故事梗概,《文學報》、《文學故事報》等選登了一些章節,我覺得反響還是可以的。作者對自己的作品,尤其是長篇,一般在寫作時或剛寫出來時總是得意的,不得意甚至可能寫不完。但是否屬于得意之作或較之以前的作品孰輕孰重,這得交給讀者和評論家們去比較、評斷并接受時間的考驗了。
金弓:你這部小說顯然是以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為本的?很想聽你談談這方面的問題。
王火:我覺得也植入了新觀念、新手法,有我新的追求、借鑒和探索。我看小說,從不排除任何流派和任何一種創作方法。我也很喜歡“新”,新的東西凡有長處我都欣賞。不過,我寫小說實際從來很少考慮我用的是什么創作方法,我不用框框套死自己。我覺得該怎么寫就怎么寫,不能缺乏創造力,也不能固定的一成不變不加豐富和改進。只走前人走過的路方便,但并不美妙(當然,這說說容易,真正找一條新路走是很難的),我常常是順乎自然地寫,我也不贊成一味或胡亂地追新求異或隨波逐流。有人唯現代主義是主,唯新是主,把那奉為上帝,排斥其他,我不會受這種影響。寫小說有一條很重要,就是自己做主,不要聽任何別人教你該怎么走,自己的路得自己走。要靠別人教你怎么走,可能你連步子也邁不開了。

王火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