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少衡
酒精測試
/ 楊少衡
我說:“媽的,現在什么時候,敢搞這個?”
林江面露難色,支支吾吾:“這個,這個。”
我伸出右手大拇指追問:“這個的意思?”
他一眨眼睛,不做直接回答,意思卻很清楚。
林江是秘書長,職位比我稍低一點,彼此算是同僚,我要想罵他,自己還得長大很多才行,眼下尚缺乏資格,所謂“媽的”只是自我感嘆而已。此刻引發我特別感嘆的東西其實不算稀罕,就是酒,一溜六七盒擺在桌上,均為飛天茅臺。
“聽說客人只喝這個,”林江說,“窖藏十年以上的。”
我摸摸喉頭笑:“酒是不錯,今晚咱倆該誰死?”
林江也笑:“劉副,我哪能跟你比酒量。”
“酒量不是問題。”我再次把右手拇指伸出去詢問,“這個知道吧?”
“知道什么?”
“暗訪。”
林江點頭:“所以才安排在這里。放心。”
我說:“林秘一言九鼎,別說屁話。”
他笑:“媽的,真是沒辦法。”
他也一樣,不是罵娘,純粹感嘆。
林江出去安排點菜,包廂里剩我一個,沒有他人,我毫不耽擱,立刻掏出手機找小黃了解動態。小黃報告說,賓館八號樓沒有動靜,別克商務車還在樓前車位上。我交代他不要大意, 有動靜立刻報告。他表示明白。
小黃是市委辦一個科長,分工配合我,相當于秘書。通常情況下他跟隨我行動,今晚比較特殊,我對他另有重用。所謂今晚特殊指的是我與林江在這個包廂里承擔的任務,關鍵詞為接待、喝酒。今晚我們接待一位貴客及其隨員,該貴客于我完全陌生,以往從未有幸認識,迄今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為何光臨,只知道他自京城而來,非常有分量,到本省公干,路過本市,給王國力打個電話,然后赫然光臨。王國力是市委書記,第一把手,我跟林江交談時伸出右手大拇指詢問“這個”如何如何,該拇指即代表王國力,我需要知道王國力的態度。此刻王國力與市長兩巨頭去省城開會,時間不湊巧趕不回來,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指令我負責當晚接待,因為我是市委副書記,當兩巨頭離開時在本市臨時牽頭負責,私下場合我自嘲為臨時拇指。王國力告訴我來客在上邊很有分量,必須接待好,規格要夠,具體安排他已經交代林江,我只管出場。王國力沒有多談貴賓情況,我也一句不問,因為電話里不便多說,且類似事項不該問的不要問,那是規矩。雖然一句不問,接受該重大任務時我還是心頭一跳,預感有麻煩,腦子里冒出的兩個字十分不祥:“死了”。
如此兇險有緣故:今天上午,我從省里一位朋友那里得知,有一批不速之客一早從省城出發,赴我市“開展工作”。得到消息后我立刻要求市里相關部門緊急布置,悄悄告知在家各位領導多加注意,避免發生問題。中午時分我得知不速之客如期到達,住進我市賓館八號樓普通客房,包括司機在內,一共來了六位,坐一輛省直機關牌照的黑色別克商務車,車子是舊車,停在車位上很不顯眼。這輛車和它的乘客可不像表面那樣尋常,他們屬于省里責任部門下派的“暗訪組”,其暗訪內容為相關地方違規事項,當下主要目標是公務接待。該暗訪組近來頻頻出擊,省內已有若干地方官員被他們當場捉拿于宴席桌邊,連同桌上的山珍海味和名煙名酒一起涉案。被暗訪組查到的案例無一例外都被迅速曝光并加以處理,涉案負責官員均先行撤職,理由是上級層層發布規定,禁止超標準公務接待,相關官員置若罔聞,頂風作案,必須嚴厲處置。有鑒于此,加之目前本人在本市臨時牽頭,我不能不密切注意暗訪組的動態并早做防備。我相信我的同僚們個個知道厲害,今晚不會有誰在市區各大酒店包廂里晃蕩,不到萬不得已,大家都會躲在自己家里喝粥,哪怕吃泡面。所謂萬不得已即碰上不能不接待的客人,例如今晚光臨的這位。類似客人堪稱掃帚星,該來不來,不該來時偏來,讓你一點辦法都沒有。碰上了該怎么辦?林江的策略是轉移陣地,不在賓館酒店設宴,轉到外圍合適場所,他安排的這個飯館號稱“農家山莊”,位于市區邊緣,地點比較僻靜,檔次卻不低,料理各種野味,頗具地方特色,適合接待京城貴賓。
但是我依然感覺兇險,難以釋懷。據我所知暗訪組都是高手,他們對我們太了解了,知道我們會往哪里去。今晚我們暫避的山莊偽稱“農家”,實大有文章,并非鄉間小吃鋪,否則難以拿來接待貴賓。我早聽說本山莊老板大有實力,交道很廣,高薪請的廚師,菜也確實不錯。以我觀察這里恐怕是林江親自掌握的據點之一,他在此安排的應急接待肯定不是第一次,這就帶來了一定危險性。本山莊有可能已經名聲在外,為暗訪人員所掌握,沒準他們今晚哪兒都不去,就打算深入基層,造訪農家,掀一掀老鄉家里的鍋蓋。我不能不有所防備,小黃被我臨時派駐賓館,即為舉措之一。
當晚我和林江提前到達農家山莊等候貴賓,相關事項盡由林江負責安排,包括點菜和備酒,我除了表示感嘆,并不插手,因為林江直接受命于王國力,本次接待不歸我掌握,我只管出場招呼,無須多嘴。候客期間,我還是不動聲色稍做打聽,詢問今天來的是何方神仙?跟咱們這個大拇指什么緣分?林江與王國力靠得近,應當比我多知道些情況,但是他口風很緊,并不多說,只是證實貴賓身份重要,很有影響力,與王國力關系特鐵,這一次路過本市,王國力請求他們多呆一天,等他從省里趕回來見面,但是客人另有要務,時間緊,不能留,晚飯后必須離開。王國力不得已,只能命我們代為接待,他不能到場,接待尤需熱情。
半小時后貴賓及其隨員如約到達,一行五位,三男兩女,其中四位來自京城,一位陪同者來自省城。五個人我都不認識,見了面他們不遞名片,陪同者不做深入介紹,我也不問,因為不必打聽,該說他們會說,肯定是點到為止。從言談舉止看,這一行人確實來歷不凡,男的有派頭,女的有氣質,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為首的貴賓是一位中年男子,頭發稍白,陪同者介紹他姓劉,稱劉主任。我當場表示欣喜,因為自己也姓劉,高攀一下,與劉主任五百年前是一家,因此很榮幸有這個機會,受王國力書記委托,代表本市接待劉主任一行。
劉主任挺大氣,不乏幽默,看到桌上擺的茅臺酒,他即開玩笑:“這真的假的?”
林江保證所提供的酒來歷純正,從貴州茅臺鎮直接進的貨,肯定是真的。
劉主任拍拍林江肩膀:“不要緊張,真的算你功勞,假的記王國力賬。”
他當場指定同行一位青年男子負責測試,稱該男子百煉成鋼,比茅臺酒廠的王牌品酒師還牛,真的假的一試便知,一錘定音,從不出錯。
“他是茅臺牌酒精測試儀,質量過得硬產品。”劉主任打趣。
我跟著開玩笑,當場討教,詢問該青年男子用什么方法測試茅臺?舌試法或抽血法?是不是需要像醉駕司機那樣對著警察的測試儀吹氣?男子大笑,說他是小巫見大巫,這里邊劉主任才是大師,從沒見誰比得過。劉主任拿鼻子一嗅,真的假的,什么年頭,酒精度多少,全有了,絕對正確,任何測試儀都做不到。
林江即招呼:“快開酒測試。”
這時我的手機鈴響。我一看是小黃的電話,趕緊向客人道歉,起身離開包廂接聽。
小黃報告:“他們出動了。”
“別克?”
“是的。車開出賓館大門,往東大路方向走。”
我感覺手心里的汗一下子冒了出來。
我們所在的農家山莊位于城東,距賓館接近十公里。我市賓館大門所臨大街為東西向,從賓館出來,不是往東就是往西,沒有第三方向。暗訪組出門東行,未必就是直撲農家山莊,如果他們往西,也未必不是假動作,沒準會在中途殺個回馬槍。僅僅根據他們出動的最初方向,尚難推測他們的最終目的,以常識分析,他們特意沖著本山莊一桌酒菜而來的幾率并不很高,但是我還是感覺忐忑。
我交代小黃繼續密切注意動向,有情況隨時報告,而后關了電話,回到包廂。
桌上的酒杯都已倒滿,林江報稱該酒初步測試合格。
那位年輕男子即舉手說明:“我說了不算,劉主任還沒有表態。”
劉主任卻不急著測試酒精,他盯住我看:“這位劉本家怎么啦?臉色不太對?”
我感嘆:“劉主任真是明察秋毫。”
我告訴他外邊有些小情況,沒大問題。地方上七七八八事多得很,眼下在基層當個小官不容易,連盡心盡意陪領導喝一口酒也不容易。
“聽說你酒量不錯?”他問。
“劉主任不要聽林秘瞎說,他那是要我死。”我說。
林江當即分辯,關于酒量他并未多嘴造謠,該評價為王國力書記親口提供。此前王書記曾告訴劉主任,今晚由劉副書記出面接待,劉副酒量好,可以代表他多喝幾杯,對劉主任一行光臨表示熱烈歡迎。
劉主任點頭,肯定情況屬實,林江并未造謠。他還開玩笑:“別是王國力拿你哄騙我們?今晚要測試測試。”
我自嘲:“不必測試,我先投降。說起來愧對領導,早幾年酒量還馬馬虎虎,現在已經廢掉,實在不行了。”
他詢問為什么?我說早幾年身體好,膽子大,遇到重要場合,要錢要項目,接待領導聯絡感情,一聽召喚就上,杯子一端下去,久而久之就有了點壞名聲。如今情況不一樣,身體也不比從前,胃潰瘍,不敢再那么喝,酒量不進則退,日漸萎縮。
劉主任有洞察力,眼睛一瞇即敲打:“還有什么情況?不只是胃潰瘍吧?”
我承認確實還有情況,例如規定一條條出來。據說胃腸疾病與精神因素有關聯,有些潰瘍不是喝出來的,是嚇出來的。
劉主任臉容一正,當即指著林江吩咐:“這位秘書長,把你的酒收起來。今天咱們不喝,免得嚇死我這個劉本家。”
林江即當堂請示:“劉副書記,這怎么辦?”
我表態:“胃潰瘍是小事,嚇死也是小事,辜負領導才是大事。”
劉主任發笑,臉色頓顯親切。
“態度是真是假還要進一步測試。”他宣布。
而后共同舉杯,開局氣氛良好。
當晚桌上的酒確實不錯,無須劉主任和他身邊的茅臺測試儀細加鑒別,我就足以評判,不愧國酒之稱,真假無須懷疑,年份應當也無問題。但是酒雖上好,喝下去卻不是味,從第一口起,我的胃里就有一種燒灼感,隨著酒液經過的喉頭、食道、胃部迅速擴散,連消化系統之外的心口也發出陣陣刺痛,不斷加強,非常不適,揮之不去,隨著酒桌氣氛越發熱烈,該感覺越發強烈灼人。
我得承認這不僅是胃潰瘍,更多的是擔憂,我無以擺脫它。在我們熱烈舉杯之際,暗訪組已經出動,可能正在趕往此地。雖然該幾率并不特別高,猶如買彩票中大獎,我卻不能不把它作為最壞的一種可能加以考慮。萬一暗訪組掌握了某些內情,有備而來,真的一頭撞到這里,事情就大了,我無法想象將如何收拾。桌上這幾瓶酒對劉主任一行有何影響我不得而知,毫無疑問它們足以把我毀于一旦,但是面對這一巨大安全威脅我只能指望自己杞人憂天,暗訪組一行將到一旁玩去,與我們失之交臂,除此之外我無能為力,似無其他辦法。
應當說我還是本能地進行了防范,以當晚的情況,最好的辦法是讓客人為我解困除危,那其實也是為他們自己除去危險。我有意在席間提到相關規定,拿所謂“有些潰瘍是嚇出來的”說事,隱隱約約略加暗示,實指望提醒劉主任一行,讓他們主動拒酒,那時我就可以順勢而為,以不強客人所難之名,把那些酒收起來,這樣既免除一大險情,也不失客情,對王國力能夠交代。不料此計未成,劉主任雖然發話收酒,其意純粹是調侃我,讓我沒有得逞之機。我對劉主任無法提示得更為深入,如果我直接報知暗訪組及其行動,那就不是有意勸飲,而是公然逐客,客人會認為我拿暗訪組當稻草人,把他們當麻雀嚇唬,沒準當場拂袖而去,該后果會非常討厭,不說是我無法承擔,至少是我應當盡量避免。值此兩難之際,沒有更好辦法,我只能硬著頭皮上,一邊留意外部動態,一邊心懷僥幸,于熱情接待中忍耐陣陣燒灼。
我發覺劉主任喝得并不多,很節制,他似乎并不熱衷喝,更多的是在享受酒桌上的支配權以及眾星捧月的氣氛與感覺。他喜歡看身邊人喝酒,多多益善,誰敬他誰必須喝干,他只抿一小口,他回敬也一樣,他一口,別人必須喝光。如此雙重標準,卻沒有人敢于抗議,因為他說了算。他帶來的幾個客人酒量參差不等,我和林江是他們共同攻擊目標,特別是我,王國力推薦我“酒量不錯”,他們有所懷疑,需要測試驗證,劉主任樂此不疲,反復追究,讓我疲以應對。
大約半小時后,小黃報來一條最新動態:暗訪組的別克車剛剛經過城東環島,而后順迎賓路折轉南行。我頓時覺得額頭汗津津一片。
那時我已經喝了不少,但是頭腦依舊清醒,這與酒量大小無關,純粹出于危機反應,當晚情況比較特殊,我不能不保持高度警覺,以防意外。小黃報告的新動態讓我備覺危險:城東環島位于我市東郊,是城區東部交通樞紐。我所在的農家山莊位于環島東南側,距離近三公里。按照正常通行推算,暗訪組離開賓館到達城東環島,花費的時間似乎過長,這里邊可能有一些異常因素,例如駕駛員道路不熟,走了彎路,或者開行緩慢,同時也不能排除是有意繞道,采用若干迷惑性假動作。無論是什么緣故,這輛車和車上的人已經迫近,離我們歡宴的農家山莊近在咫尺。問題是從現在開始我將面對完全的不確定性,別克車離開城東環島之后我就進入了盲區,無法再得知其下一步行蹤,只知道最終會是兩種結局:一是我在此間一邊接待貴賓,一邊滿心燒灼忐忑,或可自嘲“心懷鬼胎”,末了平安無事,虛驚一場,人家到附近某處暗訪去了。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夜幕下靜悄悄安詳和諧,包廂里諸位熱烈舉杯,然后門被推開他們走了進來,塵埃落定,沒有絲毫可供緊急應對的時間與空間。
之所以如此不確定,是因為地方官員有些事可為,有些實不能為。上級下派暗訪組到本地“開展工作”,地方官員只能在人家需要時給予配合,絕對無權插手干擾,哪一個官員膽敢動用警力及相關設施對之暗中跟蹤、監控,無異于自己找死。即使我膽大包天試圖使用相關資源,無論明動還是暗動都必須擁有足夠權力,這就望塵莫及,本市除了“這個”大拇指,沒有誰能行。我只能在自己可為范圍內采取有限措施設法自保,可以把小黃派到賓館“了解”情況,卻不能命他開車尾隨目標,那樣風險太大,一旦為人所知必死無疑。除了賓館一個點,我還讓小黃在城東環島安排可靠人員駐守觀察,把住一處,放開其他,暗訪組今晚怎么活動我無須多了解,我只要知道他們在我接待貴賓的兩個多小時時段內未在城東環島出現就可以了。除此之外我無法做得更多。我非常盼望所做安排純屬脫褲子放屁,人家暗訪組累了,今晚按兵不動,至少沒往東走,本城區南北西有那么多個角落可以暗訪,干嗎不去呢?
結果怕什么偏偏來什么,一聽說他們過了城東環島,我就預感大禍臨頭。
但是劉主任不依不饒,他批評我:“今晚劉本家發揮不好。”我表示:“今晚為劉主任赴湯蹈火,已經勉為其難。”
他斷定我作假。他不需要酒精測試儀,拿眼睛一瞧就知道哪個人血液里酒精度有多少,哪一個真的不行,哪一個偷偷留了一手。
林江幫腔:“這可不好,劉副趕緊發揮!”
這家伙知道底細,他找來幾個喝啤酒用的一口杯,滿滿倒一杯讓我發揮。這種時候該誰誰躲不掉,我稍做抵擋,隨即接受,端起酒杯一口喝光。
劉主任卻還搖頭:“不夠。還有潛力。”
我只覺得渾身燒灼,難以抑制。
我決定給王國力打電話,有必要讓這個大拇指清楚正在發生的狀況。遵照他的指令,本人在此間認真發揮,酒宴正酣,氣氛良好,但是有一輛別克商務車已經從城東環島折轉南行,或許十來分鐘后將到達本處。現在已經是緊急反應的最后時刻,這時放下酒杯,動身撤離,或許還來得及,否則一桌人可能全部栽在這里,無論主客。王國力本人遠離現場,不會直接有事,卻也將難辭其咎,因為害了劉主任一行。
電話迅速接通,王國力在電話里詢問:“怎么樣?劉副?”
“這里有些狀況。”我說。
沒等細述,劉主任就在一旁發問:“是誰?”
我伸出右手大拇指回答:“這個。”
他一看就明白:“給我,我跟他說。”
我把手機遞給劉主任。劉接過電話即嚴肅批評。
“王國力,你這個大拇指不合格。怎么看人用人的?”他問。
手機里咕嚕咕嚕,一定是王國力詢問看錯誰哪里錯了。
“你們劉副書記不怎么樣,汗出得多,酒喝得少,測試通不過。”他說。
劉主任表情嚴峻,語調卻帶調侃,雖半真半假,給我的壓力很大。
我感慨道:“今天沒救了。”
劉主任把手機還給我:“你跟他說。”
王國力在電話里沒多話,只一句:“劉副,替我敬主任一杯。”
“已經敬過了。”
“再敬,滿杯。”
不勞我多講,他把手機關了。
我把手機收進口袋。這時候決定豁出去了,管他的。
劉主任問:“王國力電話里怎么交代?”
我沒回答,只在自己面前擺下三個一口杯,一一倒滿。
劉主任伸手拍了一下桌子,臉容帶笑。
“這才對。”他說,“繼續。”
我把那三杯白酒一一喝下,奮力接受測試。到了這種程度,三杯五杯差不多,其感覺以一句話形容,猶如躍入熊熊烈火。
我得說赴湯蹈火的感覺并不好受。本人如王國力表揚,確實酒量不錯,哪怕眼下號稱胃潰瘍,其實酒量未減,只不過加以隱蔽而已,劉主任洞察無誤。事實上我絕非酒徒,決不好酒,某種程度上甚至相當厭惡,任何酒都讓我感覺燒灼,本能地希望回避。離開宴席我幾乎從不喝酒,家中一瓶除夕圍爐開的茅臺,到來年除夕還可繼續使用,由此可見缺乏熱愛。以我的喜好,能不喝最好不喝,因此我對各相關禁酒令由衷地歡迎并擁護,我自感血液里的酒精濃度近來已大為降低,竊以為它們能讓我輕松許多,或能多活若干年。可惜即便如此,即使在眼下,在一些場合例如此時此刻,盡管內有燒灼,外有暗訪,搞得我坐臥不安,渾身冒汗,卻還得硬著頭皮,一杯加上一杯。
這里邊有些具體情況。
王國力曾在多個場合屢次當眾表揚我的酒量,其完整口徑是:“聽說劉副以往酒量不錯,為什么到我手上就不行了?”解讀這一表揚必須有些歷史感:王國力擔任本市書記還不滿一年,此前本市另有一位大拇指,他跟我比較投緣,對我相當看重,把大量工作交給我,在他力薦下我也從副市長幾番挪位直到副書記。我在前任書記手下事干得多,酒也確實喝得多,所以才有了 “酒量不錯”之名。前書記后來調任他市,王國力從省直下來接替,如他所表揚,到了他手上我的酒量就不行了。自我檢討一下,我把原因歸為上級層層發布嚴格規定,以及本人胃潰瘍了,這么說其實比較表面,更深原因還在與王國力間的距離。我所擔任的副書記一職很具彈性,信任的話可以把很多事情交給你,否則可以讓你盡量靠邊,關鍵在于第一把手的認可度。我在前書記身邊時位于權力中心,到了王國力手上逐漸邊緣化,王國力是上級大機關出來的,城府很深,心思較重,行事用人自有一套,到任后身邊很快形成一個核心圈,我不在其列,很多事情我甚至不如林江知道的多。這種狀態下酒量難免相應遞減。我這人雖然還算看得開,卻也達不到完全免俗境界,身在此中,深知邊緣化不是一件好事,已經有朋友提醒我注意協調關系,稱王國力對我似看法不佳,這個人很強勢,在上級那里有影響力,他要是認為誰不是一條心,誰就接近出局,搞不好還更嚴重。
因此十分無奈,今晚奉命喝酒,實難以推脫,無處可逃,不得不喝,無論我心里如何燒灼、擔憂。事實上正所謂“皇上不急太監急”,暗訪組光臨本市的消息,王國力肯定知道,會有若干人在第一時間里向他報告,這并不妨礙他在電話里命我代他向貴賓敬酒。本次暗訪難以撼動農家山莊的熱情接待,或許此刻恰在近側神出鬼沒的那輛黑色別克車還給這一桌盛宴增添特殊滋味,令其參與者猶如婚外偷情般格外刺激。
但是我依舊無法釋懷。所謂喝酒壯膽,三滿杯讓我周身燃燒,意識有所混亂,我卻依然堅守于桌邊,使盡吃奶之力抵抗血液里酒精的控制,努力集中全部注意力,小心提防意外狀況。我無法擺脫那個大禍念頭,它似已迫在眉睫。
我注意到包廂門忽然被推開,有人在門邊一晃,而后林江趕出門去。幾分鐘后林江從外邊匆匆進來,跑到我的位子邊。
“劉副!劉副!”他在我肩膀上推了兩下。
我感覺自己舌頭大了:“怎么,啦?”
他指了指門口,要我到外邊去說。我看著他一臉死白,忽然明白了:大事不好。
我站起身,覺得不行,動作很困難。
“直,直說。”我問,“外邊,怎么?”
“這個這個……”
“暗訪組,駕到?”
他張了張嘴,不再刻意掩飾。當著劉主任等人的面,他告訴我一輛黑色別克商務轎車剛剛開進農家山莊,停在樓下車場。
劉主任在一旁插嘴:“什么暗訪?”
我往桌上一拍:“不管,他們。咱們,歡迎。”
我硬是拽住林江,倒了兩杯酒,要他和我一起繼續戰斗,恭敬劉主任。
“再次代表這,這個。”我把右手大拇指再伸了出去。
這時包廂門被推開,兩個男子走進門來。
當晚記憶就此終止,以后的事情我全然不知,因為意識忽然完全喪失。后來他們告訴我,我把那杯酒弄倒在桌上,自己身子一縮滑到桌子下邊,即不省人事。
走進包廂的兩個男子是上菜小弟,不是暗訪人員。非常僥幸,黑色別克車直接開進農家山莊停車場,幾位暗訪人員下車察看停在周邊的車輛,幸而林江事前有所防范,我們的車早已開走,沒有留在那里暴露目標。暗訪人員在一樓略做檢查,而后準備上樓,走到半路卻又停步,下樓登車離去。
他們為什么忽然撤離?原因至今不得而知。當晚終有驚無險,本人得以絕處逢生,后怕竊喜之余,我對他們感激不盡。
第二天下午王國力回到本市,隔日上午開會傳達上級精神,我們在市委小會議室見了面。按照排位規則,我的座位在書記的右側,當著大家的面,有關劉主任、喝酒以及暗訪驚險等事項我們一句未談,見面時我只跟王國力打了聲招呼,他點點頭回應,面無表情。落座之后,他忽然伸出右手,抓住我的左胳膊用力捏了捏。
這是大拇指以示親切的動作,本人首次享受該重大禮遇。
如此看來酒精測試通過。
此刻血液中已無酒精,我的心里還是一片燒灼,感覺非常復雜,擔憂甚于竊喜。
(原載于《作品》2014年第3期)
作 者: 楊少衡,作家,福建省作家協會主席,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等,曾獲多項文學獎。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