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正




見到蔡延林的收藏純屬偶然,看到藏品后的驚奇則是必然。
2013年夏秋之交,我們隨摯友陳素平到汕頭一游,路上說起汕頭有個“黃花梨古典家具藝術館”,收藏的明清黃花梨家具從數量到質量都超過故宮,它的主人叫蔡延林。陳素平說蔡先生行為低調,長期以來不愿露面,更不接受采訪,故而名不見經傳,外界對他知之甚少。我倒聽說過他,對他的人與事也略知一二,看大家興致很高,陳老板徑直開車奔藝術館而去,下邊的事情便是劉謙講話:“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
數千平方米的范圍之內,擺放著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黃花梨家具,且都是明清舊藏,涵蓋了古典家具的所有品種。如雕花床、羅漢床、博古架、書櫥、衣柜、屏風、條案、佛龕、八仙桌、太師椅等等,應有盡有。進入這個空間的每個人都被琳瑯滿目、奢華至極的藏品驚呆了!正如前所述,北京故宮博物院珍藏的清明家具170余件,能出書展示的精品僅131件,而蔡延林這里擁有的古典家具要遠多于故宮。
蔡延林遞過一張名片,除了他的名字只有簡單的一行字,“黃花梨古典家具藝術館”。我詫異地看著他以及身后的藏寶之地,正是他的低調,才使這里鮮為人知,誰能想象得到這藝術館的題名竟為眾望所歸的國學泰斗——“西冷印社”掌門人饒宗頤的親筆手書。
黃花梨產于海南,世稱“海黃”,在古代黃色是高貴的,因它的紋路呈水紋狀,又是文雅的。黃花梨的橙黃如琥珀,玉質感極強,紋理細密若行云流水,千變萬化,手感如嬰兒肌膚般柔和,擦一擦有油性的潤,聞一聞有沉香的幽,尤其在陰天和暑天,香氣更盛,自然十分可人。
我居海南十余年之久,常聽人說起,黃花梨自古就是官宦顯貴的居家珍品。蔡先生精于此道,他說黃花梨非千年不能成大材,50年的樹才長不過20厘米,可使用的硬木芯只有筷子粗,從清中期以來,它便越來越少,越來越貴。眼下海南50年以上的黃花梨樹不足百株,人工林想成材還需等上幾百年。
現在的家具商大多住在越南,守著木料開發,蔡先生認為:“嚴格地說,越南所產同類樹種稱不上黃花梨,只能叫花梨。它的紋路都浮在木頭表面,缺少層次,再加工也沒用。”話說到這里,蔡延林的“黃花梨古典家具藝術館”的歷史價值、藝術價值和經濟價值就凸顯出來了。
黃花梨家具在我國歷史上遭到過四次劫難:最早于16世紀末明清兩朝更迭,大量黃花梨家具從宮廷王府流出,在華的西方傳教士發現后驚為天物,大量購買后運回歐洲,這也是中國明式黃花梨家具最早在歐羅巴露面,并樹立了其在國際市場上的崇高地位。第二次是鴉片戰爭后直到民國時期,那時社會政治混亂,民不聊生,外國商人趁機在中國大量收購明清家具。第三次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無數珍奇品種在破四舊的浪潮中毀于一旦,永不復生。最后一次是改革開放初期,有幸躲過屢次劫難存留下來的古典家具,由于國人沒有意識到古舊黃花梨的稀缺與珍貴,很多品相不錯的明清上乘家具被有眼光的商人低價收購后轉手國外。今天據業內專家估計,在國內,明清黃花梨家具的存世量已不足萬件。
蔡延林與黃花梨結緣純屬誤打誤撞。20年前,一位朋友說有把黃花梨官帽椅不錯,他花3萬塊錢買回來,放在客廳里也沒當回事。突然有天夜里睡不著,鬼使神差讓他走出臥室,在客廳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冥冥之中,他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同時他發現坐在這椅子里愜意至極,真舒服啊!他開始把玩扶手,揉擦撫摸,幽香纏纏綿綿,驟然讓他從心底升飛起一股濃濃的愛意。嗣后,他開始搜尋黃花梨的相關資料,了解得越多,他對黃花梨家具的鐘愛就越深。由深愛轉為崇敬,最后到一發不可收拾,他開始大量購買黃花梨,最多時有二十多人在全國各地為他收購家具,名聲傳出去,許多人都知道廣東汕頭有個“傻子”,愿意多出錢買舊家具。蔡延林說:“我當時也不覺得自己傻,我總認為好的房子可以傳代,好的家具則可以傳世,每一件好家具的背后都是有故事的,我就喜歡靜靜地遙想它們和歷代主人可能經歷的故事。”
20世紀90年代末,黃花梨的家具說貴也不貴,一張床幾十萬,頂天上百萬,現在幾千萬也買不到了。當年蔡延林收古舊家具的名聲傳出去之后,就不用他再找家具,而是家具來找他,前面所說的二十幾個人,不是他雇的,而是自己送上門來的。這種幸運是他的緣分,也是他的福分,現今誰想找也找不來了!
千百件家珍經蔡延林過眼,不是專家也成了專家,是時代的浪濤把他推上了風口浪尖,使他成為頂頂幸運的弄潮兒。他當然不會辜負時代的恩賜,于是翻閱圖書,查看資料,苦心致力于中國古典家具的學術研究、藏品保護及文化傳承,最終成為黃花梨古典家具領域的“大內高手”。無論是宮廷陳列,還是王府擺設,說到每一件藏品,他都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當今我國的藏品與藏館,據蔡延林介紹:“目前國內著名的古典家具收藏家有楊波、伍炳亮、海巖等人,伍炳亮早年是收舊家具做買賣,十年前開始涉足收藏。楊波是近十年買賣黃花梨起家,現在搞收藏。海巖是真正意義上的收藏家,不把家具當主業做買賣。”
陳麗華的紫檀博物館是目前國內最大也是世界上唯一的專題館,但陳麗華早年也是做舊家具買賣,我認為也不是真正的藏家,國立博物館中除故宮外,上海博物館有王世襄(79件)、陳夢家(26件)兩位前輩的黃花梨家具藏品100余件,其他國立博物館的收藏就非常有限了,如廣東博物館只有幾件酸枝木家具,黃花梨一件沒有,中國古代黃花梨原產地海南省博物館,據說也只有不足10件黃花梨家具,相比之下,蔡延林的收藏蔚為壯觀,不容忽視!他的“中國黃花梨古典家具藝術館”創辦于2008年,并等待時機成熟,移師深圳,借改革開放前沿的號召之力,將他的藏品悉數在深圳福田安托山亮相。那必將是振奮人心的時刻。
前述蔡延林對“收藏”意義的界定,我認為是非常重要的探討課題。所謂收藏家和投資家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不僅僅是黃花梨古典家具,應該說整個浩大的收藏領域涌現出數不勝數的收藏家,他們都可以大劃分為兩種,一種收藏是先做經營,即投資做生意,時間長了成為收藏家;一種是愛好者,出于熱愛,日積月累成為收藏家。二者的區別在于,前者首先看到的是物品的經濟價值,他是要賣的,出于利益的驅動,再好的心愛之物,只要價格合適,便立即出手了。也許若干年后經濟積累到了一些程度,再不需要將心愛之物易手時,他開始收藏并成為了收藏家,但很多已難以挽回,曾經擁有之物,都成了過眼煙云。后者則先看到的是物品的藝術價值,他是不賣的,一旦擁有便永遠擁有,他是將物品藏來欣賞、把玩、體味、研究,這一類是真正名副其實的收藏家,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簡單一點說:經營者把好東西都出手了,收藏家把好東西都留下了。當然有些大牌藏家東西好,但不一定大,如王世襄前輩,他的藏品大都是小東西,主要因為條件,當年他沒有太多的錢,再者收集東西都靠自行車馱帶,故不可能太大,掛一漏萬,好東西弄不回來,是一憾事,但他所著的《明式家具珍賞》,如黃鐘大呂將國人驚醒。具體地說是1985年此書出版以后,人們才有意識重視古典家具的收藏,從全世界來看,亞洲特別是港澳臺地區搜集和采購中國明清家具比歐洲整整晚了40年。
蔡延林的收藏,早于王世襄《明式家具珍賞》之前,他的優勢便不言而喻,到1985年后,近十年的國人覺醒期,他的藏品已很具規模了。這期間故事很多,如2004年他參加一個收藏界的研討會,一位湖北藏家說有十來件黃花梨頂箱柜、太師椅,那正是他缺少的品類,幾次交流后兩人成了朋友,蔡延林說:“你萬一要出手,一定第一個找我。”后來那人移民法國,出國前找到了他,那人知道他是藏家不是買賣人,在藏家手里以后有機會還可以再看到這些珍愛,但在買賣人手里就永無見面之日了。
這種故事今天很難重演,蔡延林說:“現在黃花梨古典家具很難撿漏了,原料就很珍貴,近年有10%以上的增值,還要加上手工藝術和幾百年的歷史價值。2010~2011年國內黃花梨家具火爆,拍賣行接連拍出歷史上最好價位,其中不乏海外回流藏品。2012年到現在,價位穩中有升,但市場上珍品露面極少,只有一些老料新作的仿明清物件,好東西都在藏家手中,不愿意拿出來,現在的市場有好價格,但不是最高價位,黃花梨家具還有增值空間。”說到此處蔡延林話鋒一轉,擲地有聲地說:“這些東西是我的,也不是我的,我只是它們的保管者,我把它們展示給社會,就變成了公共財富,為大眾提供文化服務,讓更多的人能欣賞到中國古典家具的魅力和美妙。”
市場炒出天價,但黃花梨本身是深沉的,不張揚的,是最可靠的木中君子,它默默無言,注視著人世間發生的一切!
責任編輯/林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