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曙
地域文化與中國文學
——以徽州文化為例
朱萬曙
透視徽州文化,可更深入理解地域文化與中國古代文學之間的關系?!暗赜蛭幕钡膬群饕侵冈谝欢ǖ牡乩砜臻g形成,并經過長期積累的包括觀念、風俗在內,具有自我特色的諸多文化元素的總和。在此基礎上,須明晰地域文化與文學關系中的幾個問題:一是地域文化與文學的同構關系;二是文化下移與下層創作;三是經濟支撐與文化語境;四是“精英意識”與地方視野。這些問題既是地域文化與文學的關系,也牽涉到文學研究空間的拓展和對文學史面貌的認識。
地域文化;中國文學;研究空間
早在20世紀初,文學的地域文化性質就已經有學者關注和論述。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論述道:“若夫民函五常之性,系水土之情,風俗因是而成,聲音本之而異,則隨地以系人,因人而系派,溯源于既往,昭軌轍于方來。庶無訧焉。”[1](P291—293)劉師培還曾撰《南北文學不同論》[2]對文學和地域地理的關系進行論述。近年來,地域文化的研究越來越受到重視,文學史的研究也在走向深入。但是,關于地域文化與文學關系的理論思考似乎還不夠豐富。本文擬以徽州地域文化與文學之間的關系為例略作探討,期待對此問題的研究有所深入。
何謂“地域文化”?目前似乎沒有權威和達成共識的定義。依筆者所見,所謂地域文化,是指在一定的地理空間形成,并經過長期積累的包括觀念、風俗在內,具有自我特色的諸多文化元素的總和。這個定義包括四層含義:第一,是“一定的地理空間”,它不僅指歷代行政區劃所界定的地理空間,還包括自然地理空間。關于地理之于文化的影響,梁啟超也早已關注:“氣候山川之特征,影響于住民之性質;性質累代之蓄積發揮,衍為遺傳。此特征又影響于對外交通及其他一切物質上生活;物質上生活還直接間接影響于習慣及思想。故同在一國,同在一時,而文化之度相去懸絕,或其度不甚相遠,其質及其類不相蒙,則環境之分限使然也?!盵3](P4259)第二,地域文化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是長期積累的過程,在本地域,它足以成為一種傳統,影響著在該地域生活的人,并且不斷沿襲。第三,如同諸多“文化”,地域文化也是以觀念作為核心,然后擴展到物質層面和其他文化元素之中。第四,可以稱之為“地域文化”的文化,一定有著不同于其他地域的文化特征,這種特征完全可以被感知到。
近年來學術界所關注的徽州比較鮮明地體現了上述“地域文化”的定義?!盎罩荨笔且粋€地名,從宋代到民國時期也曾經是一個行政區域,但是,“徽州文化”確實是一個可以感知的有著自我特色的地域文化。
從地理空間上看,它位于皖南山區,境內山巒林立,其中有著名的黃山和齊云山。眾多山澗形成的河流匯集為兩條大的河流,一是由西向東的新安江,一是由東往西的閶江。新安江流入千島湖,最后注入錢塘江;閶江則通往鄱陽湖。這樣的地理環境決定了徽州文化的累積過程相對封閉,在經過長期積累后,具有“超穩定性”。
從積累過程看,徽州承接了中國歷史上兩晉、唐末和兩宋之交的三次人口的遷入。中原和北方地區的戰亂,迫使百姓們紛紛南遷,其中的一部分就遷徙到以山巒為屏障的徽州,他們在這里安頓、休養生息,同時也帶來了中原文化。特別是部分世家大族,在原居地就有著豐厚的文化積累,南遷徽州后,仍然保持著家族的文化傳統,包括儒家文化觀念和耕、讀的傳統。宋代科舉考試正?;院?,徽州的文化積累得到了一次爆發的機會,諸多士子通過科舉步入仕途,既為家族帶了榮耀,也垂范后世,加之朱熹自命為徽州人,進一步強化了徽州“崇學”、“崇儒”的文化傳統。明代以后,由于徽州人口增長,徽州人紛紛外出經商,在為家鄉帶來可觀的物質文化的同時,徽商與徽州籍的文人將“崇學”、“崇儒”的文化傳統進一步予以強化。
從文化元素構成看,徽州文化觀念首先就表現為“崇學”、“崇儒”。明代程瞳著有《程朱闕里志》,將徽州視為“程朱闕里”,以此而自豪。在諸多族譜的“族規”、“家訓”中,崇敬朱子、強調遵守儒家倫理,是非常重要的內容。歷代徽州學人的著作中,對儒家經義的闡釋占據了很大的比例。由儒家觀念出發,徽州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族意識和組織也不斷被強化,進而延伸到村落、祠堂等物質文化元素中;儒家所倡導的“忠孝節義”等倫理觀念,也演變為矗立在村頭田間高高的牌坊?!俺鐚W”的觀念,轉變為對教育的高度重視和諸多的書院建筑,進而培育出高于其他地域的進士數量,當然,也帶來了刻書業的發達以及諸多的藏書家、藏書樓。其他文化元素也因此而顯示出與其他地域不同的氣象:因為文士多,所以舞文弄墨者眾;因為徽商帶來的富裕,所以文化消費能力強,戲曲演出之類的活動頻繁,由此又催建了為數不少的戲臺建筑。種種文化元素在這里匯集交錯,卻無不有著地域的動因,帶上地域的色彩。
最后,徽州地域文化擁有著不同于其他地域文化的自我特征。就其表層、可視或物質文化元素看,徽州的建筑頗為獨特:村落依山而建,村落中的民居一律粉墻黛瓦,輔之以馬頭墻,這種風格的建筑被稱之為“徽派建筑”。就深層審視,一個村落,往往是一個宗族的居住地。祠堂中的祖宗牌位莊重擺放,顯示著族人敬祖愛宗的倫理情感;村口村外的牌坊,昭示著“忠孝節義”的倫理觀念。精致的石雕、磚雕、木雕,既透露出徽商曾經富有的歷史信息,各式各樣的圖案也疊印著徽州人祈求平安、祥和的愿望。還有隨處可見的楹聯、學者們關注的大量刻書文獻、契約文書,都共同展示了這個地域“崇學”、“崇儒”的文化觀念。
中國版圖遼闊,地域眾多。應該說,并非所有的地域都有地域文化,特別是隨著行政區劃的變化,不少曾經有過深厚積累的地域文化都被分割乃至消解,以至于對于地域文化的含義理解不一,對地域文化的研究也難以深入,有些所謂的地域文化研究,或無比較,或自說自夸。就地域文化而言,徽州文化是一個典型的個案。透過徽州文化,我們能夠對什么是“地域文化”有比較深入的理解。
地域文化與文學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應該是同構關系。毫無疑問,地域文化對文學產生了程度不同的影響。
影響之一,是對創作主體——作家的影響。任何一位作家都出生、生長在某一地域,該地域的文學元素必然植入其記憶和心靈之中,這往往形成作家的“故鄉”情結,從而又自然地滲透在其創作之中。有的作家因為仕宦或其他原因,離開故鄉,寄籍他地,時間一長,第二或第三“故鄉”的文化也自然影響其心靈和創作。
影響之二,是同一地域作家之間的交往以及地域作家群的形成。文學史上的流派,往往因文學風格、主張等相同而形成或被后人概括命名,但因地域相同而結合的文學流派也是重要的現象。特別是到明清以后,文人之間的交往越來越多,因為“地緣”關系,更容易在交往中加深了解,形成文學創作的“群”和“派”。例如“公安派”、“竟陵派”、“桐城派”等都是以地名作為流派之名,其開創者和代表人物都出自同一地域,后來的成員才擴展到其他地域。又如明末清初戲曲創作的“蘇州派”,則全為生活在蘇州的戲曲家。近年來,隨著文學史研究的深入,地域作家群或流派陸續得到挖掘,例如有的學者就提出晚明詩歌中有“新安詩群”*參見李圣華:《晚明詩歌研究》,第二章第四節“汪道昆與新安詩群”,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有“金陵六朝派”*參見雷磊:《明代六朝派的演進》,載《文學評論》,2006(2);張燕波:《明代金陵六朝派的發端與發展》,載《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8(3);另外,陳斌所著的《明代中古詩歌接收與批評研究》(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9)第二章論題亦為“嘉靖六朝派及其詩學承擔”。等。
影響之三,是作家對題材內容的選擇。一地有一地之山水,一地有一地之文化景觀,一地有一地之人物,一地有一地之民情風俗。生于斯長于斯的作家,在題材選擇上,必然會將自己最熟悉的對象寫入作品中。例如出生于徽州的汪道昆,在其《太函集》中,就有70多篇徽州商人和商婦的傳記,其詩歌中也多有徽州景物的描寫和吟詠。也有一些寄寓他鄉或在某地短暫停留的文學家,同樣將地方風物、人、事攝入筆端,李白晚年曾經流寓宣城一帶,他的詩中,就有對九華山的贊嘆,也有對桃花潭的情感抒發。至于現代文學作家,地域文化之于題材選擇的影響更為明顯,沈從文的湘西風情、老舍的京味小說等等,無不打上了地域文化的烙印。
影響之四,是地域文化觀念在作品中的滲透。中國自秦漢以降,成為大一統的帝國,儒家思想文化在多數情況下占據著絕對統攝地位,思想史研究者關心和討論的是不同歷史時期儒家思想的變化,如從先秦儒家思想和宋明理學的發展,但卻忽略了在不同地域,其作為觀念支配人心的程度深淺也不相同。例如在明代中葉陽明“心學”興起,肯定“人欲”、尊重人的個性的思想已經蔚為時代思潮之際,地處崇山峻嶺之中的徽州卻仍然崇奉“朱子之學”和“朱子之教”,守節、殉節的婦女仍然被表彰。這些地域文化觀念也必然滲透在文學創作之中,例如汪道昆的文集中,就有不少節婦的傳記。對于理學的崇奉,使得徽州地域的文學呈現出一種矛盾的景象:一方面,由于重視教育,這里舞文弄墨者眾,乃至有諸多的詩社、文社;另一方面,這里又沒有出現在文壇有足夠影響力的作家和作品。這種矛盾現象的內在原因,乃在于該地域文化觀念的相對滯后。
文學對地域文化同樣有著重要的作用:其一,文學家和文學作品往往是地域文化的顯性符號。文學家因文得名,對本地域而言,是文化象征,是一份驕傲;對地域以外的人而言,是讓人知曉、了解這個地域的符號,如杜甫之于成都,湯顯祖之于臨川和遂昌,吳敬梓之于全椒、南京。文學作品和作家緊密聯系在一起,有的作品因為和地域密切相關,如蘇軾詠西湖、王士禎大明湖賦《秋柳》,其對地域文化而言,同樣具有重要的符號作用,它們都讓讀者對作品產生或所寫的地方生出向往之情。其二,文學家和文學作品強化地域文化的自我特征,或者為地域文化賦予新的內涵。
在中國古代,一般而言,文學家在身份上往往是士大夫,他們有著比較高的社會地位,因之他們往往也是思想的代言人。就地域文化而言,文學家——士大夫無不具有強化地域文化自我特征的作用。由于具有士大夫的身份,文學家又對本地域的文化風尚起著示范作用,從而成為本地人仿效的榜樣,地域文化的傳統因此而形成,地域文化的特征也因此得到強化。另外,古代的文學家們往往會走出本地域。他們本來就是“精英文化”圈的成員,在入朝為官后,他們結交的都是士大夫身份的人士,彼此之間同氣相求、互相影響,原有的文化觀念在碰撞中發生變化,同時因為宦游而了解到他地的地域文化,然后通過各種途徑、渠道(如致仕、退隱回鄉,如與家鄉的書信交流)而對其原先所屬的地域產生影響,從而賦予地域文化新的內涵。
分而言之,地域文化之于文學、文學之于地域文化,彼此之間都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合而言之,二者又互為同構。就一個地域文化而言,文學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情形有二:一是文學家和文學作品參與地域文化的建構,這種參與,不僅有出生于本地域的文學家及其作品,也包括出生于其他地域卻與本地域聯系密切的文學家,他們或宦游本地,或長期寄居本地,或曾經短期來此游歷。徽州地域文化的形成過程中也體現了文學家參與建構的情形,如明代中葉的文學家屠隆曾任徽州府推官,他參加了汪道昆組織的“白榆社”,和徽州的鄉紳多有交誼,彼此間詩文唱和。二是本地域的文學傳承和傳統。地域文學其實是一個很值得關注的文學史現象,特別是那些文化積累深厚的地域。一方面,一個地方因為崇尚文化,重視教育,必然有師承,教師往往既是學者,也是文學家,至少能詩能賦,他對于學生的文學影響就建立了文學的傳承關系;另一方面,還有家族的文學傳承,父輩對文學的愛好乃至成就,對于后代更起著熏陶作用。近年來,對于文學家族的研究已取得了不少成果,實際上,文學家族恰恰是地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文學上的師承和家族傳承,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地域的文學傳統,成為地域文化的重要層面和內涵。
文學與地域文化的關系在明清時期有一重非常重要的表現,那就是文化下移帶來下層文學創作的活躍。明清時期隨著人口增長,讀書人增加,而科舉取士名額有限,造成了大量讀書人留滯下層社會,他們未能步入仕途,不能居“廟堂之高”,但為了生計,或為塾師,或為幕僚,或為商賈,或為鄉醫,甚或為方術之士,形成了讀書人的職業分流現象。他們雖然屬于社會下層,雖然為生計故從事的不是“士”階層的職業,但由于曾經讀書,在文化觀念、文化行為上和“士”階層保持著一致,有相當多的人也和“士”階層有著密切的聯系,是下層社會有文化的群體,他們的存在和文化活動,充分顯示了明清時期文化的下移趨勢。
諸多的讀書人沉潛于下層社會,吟詩弄文是他們書寫人生或寄托心志的重要方式。他們缺少宦游的機會,留居本地的時間較多,因而在身份上更具有地域色彩,從而使得地域文學得以蓬勃興起。從身份和經歷上,我們可以將這些地域性的文學家分為以下三類予以審視:
第一類是基本上留居于本地的文學家,他們雖然曾經讀書,但科舉考試不順利,為了生計而放棄科舉道路。在城市,他們的職業選擇可以更加多元,明末清初蘇州的一批文人,以寫戲為職業,如李玉、朱素臣、朱佐朝、葉時章等,成為戲曲史上的“蘇州派”。他們是曾經讀書之人,但因各種原因不得不放棄了走科舉道路。在鄉村,他們或當私塾先生,教書為生;或奉行“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古訓,行醫鄉里。例如創作了《目連救母勸善戲文》的鄭之珍,據傳記資料,他因為“病目”而最終放棄了科舉考試,做了私塾先生;明代徽州還有一位“山人”江瓘,他選擇的職業是醫生,而且撰有醫學方面的著作,但同時也吟詩為文,留下了一部《江山人集》。這些文學家以在本地生活時間為多,出游外鄉他埠的經歷少,交游面也不是很廣,是名副其實的“地域文學家”。
第二類是沒有取得科舉功名、既留居本地又經常游歷外地的文學家。這類文學家家庭大體上比較富有,在家鄉有田有產,家鄉觀念也很濃厚。但或者是追求人生的體驗,或者因為生活的需要,他們經常游走于外地特別是繁華的城市。他們交游面很廣,詩詞歌賦既是他們和上層士大夫交游的媒介,也因此而成為他們提升社會地位的手段。他們參與地域性的文學活動,也因為“見多識廣”而為地域文學帶來新的信息。在他們的身上,體現了地域文學之間、士大夫文學之間的互動。這類文學家在我們所研究的徽州比較多,典型的如潘之恒,他科考不順,游歷各地,但徽州又是他的家園。他的交游極為廣泛,所交往的上有大臣名士,下有徽州本地的鄉村讀書人。他曾經邀請和陪同馮夢禎等人到徽州游歷,也曾經在南京、揚州等地品曲論戲。他參加汪道昆組織的“白榆社”的活動,得到汪道昆的提攜,他也和汪道昆以外的士大夫們來往密切,包括湯顯祖和公安“三袁”?;罩菔撬母鶕兀纳碛皡s活躍于當時的文化中心,這讓他的視野比僅僅留居在徽州鄉村的讀書人開闊很多,也讓他在文學創作、戲曲批評甚至文獻編纂諸方面建樹更多。另外,他也以這種出入本土和外地的方式,溝通了徽州與外界的聯系。
第三類是寄居他鄉的文學家。明清以降,人口的流動越來越頻繁,讀書人也是如此。如果說宦游還是在本籍以外的地方短暫地停留居住,那么大批未能步入仕途的讀書人卻可能為了生計而移居他地。這在徽州表現得很突出。徽州由于山多地少,從明代成化年間開始,徽州人就大批外出經商。隨著商業規模的擴大,他們就逐漸地寄居在經商地?;丈獭百Z而好儒”,他們重視子孫的讀書,不惜本錢。他們有濃厚的宗族和家鄉觀念,加之考試也必須在本籍參加,故而其子孫多在徽州讀書并參加科舉考試。即使不在徽州讀書,也得回到徽州參加考試。自然,落選者非常多。這些科舉考試名落孫山的徽商子弟最終只能繼承父業,成為他們本不屑為之的商賈。他們也要離開家鄉,到父輩所在的經商地去經商和生活。他們的身份比較復雜,既是商人,又曾經是讀書人。經商是生存乃至家庭家族的的需要,但曾經讀書的經歷,讓他們對文化有著拋卻不了的情結,其中的一部分人在文學創作上也取得了成就。例如明末清初居住在杭州的汪然明,清代乾隆年間主盟揚州文壇的“二馬”兄弟和江春,均屬于此類情形。就地域文學而言,他們于故鄉徽州似乎沒有參與和發生影響,而是融入到所居住地的地域文學之中。
以上三類文學家,在文學史上似乎都沒有什么地位。他們大多失意于科舉考試,從此委身于下層社會,自然也無從在正史上留名。而目前的文學史還是“士大夫文學史”,對這些文學家的關注程度還很不夠。實際上,他們的文學以及其他的文化活動,體現了明清時期在經濟活躍、文化水準提升環境之下的“文化下移”走向。他們曾經讀書,其中不乏才學之士,只是科舉錄取名額有限,使得他們不能實現通過科舉入仕的夢想,從而滯留于士大夫階層之外。他們的創作可以稱之為“下層創作”,帶著比較鮮明的地域色彩。
在討論地域文化與文學的關系時,我們不能忽略經濟要素。文學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其繁盛衰落和經濟基礎息息相關。一個地域文化是否在與其他地域文化相比較時顯示出優越性,也與其經濟實力大有關聯,文學相應地在此語境中呈現出地域的差異性。在學術界,“江南”是一個常常被提及的地域概念?!敖衔幕痹诿髑鍍纱坪跻舱宫F出令人羨慕的繁榮氣象:那里人文薈萃,書香沁鼻;那里園林建筑,布局精巧。江南,是文學的溫床,哺育著諸多高雅。這一切,和京城以皇家氣象為底氣的文化迥然不同,和中原、山陜等地的文化色調差別更大。而形成這種差異的,除了山水地理、文化傳統等原因外,經濟是重要的原因。
湯顯祖曾經寫過一首關于徽州的詩,詩題為《吳序憐予乏絕,勸為黃山白岳之游,不果》:“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4](P726)對于這首詩的解釋,有的認為是贊美徽州,有的則認為是鄙薄徽州的銅臭之氣,其實都缺乏對湯顯祖寫詩之時心態的考究,他是表明自己不愿意像有些文人士大夫那樣拿著身份到徽州去“打秋風”。但是,這首詩又實在地透露了徽州極為富有的事實。
明代中葉以后,徽商之活躍、徽商之富有,諸多的文獻多有記錄。萬歷年間的進士謝肇浙在其《五雜俎》一書中記載說:“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新安大賈,魚鹽為業,藏鏹有至百萬者,其他二三十萬則中賈耳?!毙掳?,就是徽州;山右,則是山西。在明代,徽商與晉商是兩大商幫。在他的筆下,徽州商人之富,令人稱羨,他們以經營鹽業致富,有的資財達到上百萬兩銀子,那些只有二三十萬資財的只能算個“中賈”。歸有光在為一程姓徽商寫的壽序中說道:“今新安多大族,而其在山谷之間,無平原曠野可為耕田。故雖士大夫之家,皆以畜賈游于四方。倚頓之鹽,鳥倮之畜,竹木之饒,珠璣、犀象、玳瑁、果布之珍,下至賣漿、販脂之業,天下都會所在,連屋列肆,乘堅策肥,被綺轂,擁趙女,鳴琴踮屐,多新安人也。”[5](P319)歸有光分析了徽州人經商的原因,描述了徽州人經商的種類,也夸耀了徽州人經商后的豪奢生活——“連屋列肆,乘堅策肥,被綺轂,擁趙女,鳴琴踮屐”——比其他地方的人奢侈多了!
徽商的商業利潤,一部分用于再投資,一部分用于消費,一部分返回家鄉,用以購買田地和建筑房屋?;罩菀驗榛丈痰纳虡I利潤,成為處于江南邊緣最富有的地域之一。經濟上的富有,使得徽州在文化上也得到超出其他地域的迅速發展。于是,這個地域文學的文化語境漸漸變得特別起來。
其一,財富讓這個地域的讀書人成倍地增加,文學隊伍得以擴大。
徽州本來就有重視讀書的傳統。對于希望能夠長久保持家族榮譽和家族秩序的徽州宗族來說,教育是亢宗之本,是宗族有效延續的必備手段,要盡可能地保證族中子弟讀書進取?!盾迏鞘霞业洹芬幎ǎ骸白逯凶拥苡衅饔畈环?、資稟聰慧而無力從師者,當收而校之,或附之家塾,或助以膏火,培植得一個兩個好人,作將來楷模,此是族黨之望,實祖宗之光,其關系匪小?!盵6](P18)。徽商富有以后,更加重視子孫的教育,提供了更多、更好的物質條件。諸多文獻都記載,他們廣建義學、義塾,為宗族以及鄉里的貧困子弟提供讀書的場所,如明代歙縣商人洪世滄,在吳越經商,“家稍裕,遂承先志與族黨中,捐貲二千金入宗祠,以其息設義塾二堂”[7]。清代婺源商人詹蔭梧“創建義學,并置田租培植寒畯為久遠計”[8]。乾隆年間,朝廷重臣曹文埴告老還鄉,鑒于朱熹曾經讀書于歙縣紫陽山,倡議修復“古紫陽書院”,兩淮鹽商紛紛響應,捐銀11 000兩,使該書院得以修復完成。
對教育的重視和投入,讓徽州這個人口不多的地方讀書人比例大為提升,其標志之一是科舉錄取人數。據徽州方志的記載,在明代,徽州一地共有文進士446人,文舉人1 237人。到了清代,徽州的舉人和進士更是層出不窮,文進士有664人,文舉人2 067人。[9](P276)這個數字應當包括寄籍外地的讀書人,但卻只是難以統計的讀書人中科考成功者。讀書人的成倍增加,無疑擴大了文學隊伍。
其二,財富讓這個地域崇尚風雅的風氣愈加濃厚,文學創作蔚然成風。
有個例子比較典型。歙縣《澤富王氏宗譜》卷四記載:“延賓,早能成立,商游吳、越、奇、魯。且性穎敏,好吟詠,士人多樂與之交,而詩名日起。人謂孺人(延賓母)曰:‘業不兩成,汝子耽于吟詠,恐將不利于商也?!嫒藝@曰:‘吾家世承商賈,吾子能以詩起家,得從士游幸矣,商之不利何足道哉!’”商人王延賓雖然經商,卻經常和文人詩歌唱和,聲名漸起。有人因此向他母親建議:心不能二用,做事情也沒有各方面都做好的。但這位母親卻有自己的想法:我們家已經是世代經商了,如果我的兒子能夠因為寫詩得以和文人交游,那么商業上小小的失利損失又算得了什么!在其他文獻中,我們還可以發現很多像王延賓這樣的“好吟詠”的人。例如明代休寧率口程氏家族,定期舉行詩會,并且將詩作刊刻成集。[10]
其三,財富讓這個地域的文學作品得以大量刊刻。
徽州的刻書和版畫,曾經被鄭振鐸等學者高度推崇。這是從中國刻書史或版畫史的視角出發的贊賞。就地域文化的角度審視,刻書業同樣因財富而勃興和發達。財富讓這個地域的讀書人大增,讀書人讀書的需求促進了刻書業的發達;讀書人既寫書,又有財力刊刻出來,進一步讓刻書成為產業,于是有了虬村黃氏刻工的活躍,同時也促使他們在鐫刻技術上越來越精進。*關于徽州刻書業的發達,參見米蓋拉、朱萬曙主編:《徽州:書業與文化》,北京,中華書局,2010。
研究中國版畫史的學者對于高石山房刻本《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中的插圖是否算得上是徽派版畫發展的分水嶺有所爭議。這個刊本的意義還在于,徽州人的財富,讓能夠撰寫或者創作文學作品的讀書人,有能力將自己的文字刊刻出來,流布于世。那部戲文的作者鄭之珍雖然只是一個私塾先生,但他的父輩以及家族通過經商積累了不少的資財,盡管戲文作品篇幅很大,但他仍然請了虬村黃氏的刻工將它刊刻了出來。類似于鄭之珍將自己的作品刊刻出來的徽州讀書人還不少,有的自己在世的時候沒能將作品予以刊刻,但兒孫們將其刊刻出來,以此表達追念先人的孝心。作品得到刊刻和流布,即使水平一般甚至糟糕,卻也顯示了他們作為文學家或者僅僅是文學愛好者的存在,這一大批作品的留存,呈現了地域文學曾經的繁榮以及地域特色。
考察地域與文學的關系,“精英意識”和地方視野之間的分別、聯系和互動,也是不能繞開的問題。所謂“精英意識”,是指那些通過科舉考試步入廟堂的士大夫們的思想觀念。所謂地方視野,則是指那些科考失敗、滯留于本鄉本土的讀書人的思想觀念。在社會地位上,他們判然為兩個階層;但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家”、“國”觀念以及血緣、地緣、學緣的關系,使得兩個階層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讀書人通過科舉考試步入仕途后,無疑進入了“精英階層”。他們身在朝廷,獲得了身份的優越感。更為重要的是,他們作為“精英”,建立起自己的交游圈,除了官場上的互相支撐外,還有彼此之間的同氣相求、思想觀念的交流,包括文學主張的交流和共識。在明代,就有了前、后“七子”頗有聲勢的復古主張,也有“唐宋派”對復古主張的不滿和矯正。另外,他們對于新的思想觀念更容易接觸和了解,當“異端之尤”李卓吾出現以后,諸多的士大夫紛紛關注,無論是撻伐者還是推崇者,共同關注都是事實。
“精英”們風云際會、意氣風發,引領著風氣,左右著文壇。但他們和沉埋于家鄉的那批讀書人有著割不斷的聯系。實際上,無論他們在仕途上曾經多么得意,但從明中葉后開始,由于黨爭愈演愈烈,官員被斥退、貶謫或因言官彈劾而請辭,已是司空見慣的現象。這些“精英”們不時回到家鄉,或待機而動,或甘心退隱,至少暫時在熟悉的家鄉生活一段時間。他們會和地方政府有聯系,他們和本地的讀書人也有密切來往,甚至建立起交游圈,組織各種活動,在這些交游和活動中,他們排遣了被朝廷冷落的寂寞,并且能夠體會到作為士大夫一員的優越感。
反之,未能入仕的本土讀書人也會積極地向精英階層靠攏。一方面,因為有著血緣、地緣、學緣的關系,另一方面,他們也借著和精英階層的交往而提升自己的地位。讀明清徽州人的詩文集,這種感受很強烈,他們謁見徽州籍在京城為官的士大夫,將寫給他們的詩作鄭重地收入自己的集子里,盡管那些詩作實在毫無意義。
精英階層與本土讀書人的這些交往,必然讓“精英意識”向本土傳播。他們會將在朝廷、在外面世界獲得的見識、觀念傳遞給本土的讀書人。在徽州地域文學史上,汪道昆之于本土讀書人的影響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他雖然未入后“七子”之列,但和王世貞交好,在文學上都主張復古。在解職回鄉后,他組織了豐干社、白榆社等詩社,一時追隨者甚眾,其成員多為徽州本地讀書人或在徽州任職的官員。[11]作為中過進士、擔任過兵部侍郎的士大夫,汪道昆既對詩社成員有提攜、有鼓勵,也是他們的精神領袖,特別是在文學觀念上,對他們影響甚大。袁宏道曾說道:“近日江南北談詩者,什九出汪、王二公之門,其一雖不出二公門,然用意屬詞,居然在二公繩尺內。間有稍知趨向恥為模擬者,雖亦時時姍笑此輩,及下筆,未免為格套所縛,浮泛雷同,往往而是,雜毒之入人甚矣?!?袁宏道:《涉江詩序》,此詩在通行的《袁宏道集》中漏收,轉引自黃仁生:《日本現藏稀見元明文集考證與提要》,290頁,長沙,岳麓書社,2004。袁宏道所說的“汪、王二公”,指的就是汪道昆和王世貞,他站在性靈說的立場上,批評復古派在汪、王影響下的“模擬”之風。但他們的影響恰恰說明了“精英意識”向地域傳播的事實。
盡管精英階層對本土的讀書人有著重要影響作用,但是,本土讀書人畢竟不屬于精英階層。身份的不同、生活方式的差異、和精英階層交往的疏密,都決定了本土讀書人作為一個中間階層的地方視野。這種地方視野在文學創作中的表現,就是題材的選擇。在他們的作品里,本地的人、事和風物往往占有很大的比例。例如在明代徽州有個叫吳文奎的讀書人,曾經師從后“七子”之一的吳國倫。但在他的詩文集《蓀堂集》里,有關于他自己營建的園林的記錄,也有他的祖父、父親、叔伯等人的傳記,還有不少關于徽州風物的描寫。[12]明末清初的汪子祜是徽州祁門縣人,他“性豪邁不羈,厭絕科舉之學,不屑為。舅氏方西郭工詩善畫,推擇名流八人為詩社,而先生與焉,年最少,而才又最高,頃刻千言立就。每遇美景樂事,則招邀數子,行觴無算,醉里成詩,悲壯高涼,時露英雄本色”[13]。這是一個有個性、有才華的人,他不屑于走科舉應試的道路,他的性格“豪邁不羈”,他少年時就好為吟詠,又受到舅舅輩的影響,更以詩吟為樂。他的《石西集》中,有大量的山水田園詩作。類似吳文奎和汪子祜的本土詩人還可以列舉不少,他們的創作,充分顯示出和精英階層不同的地方視野。
地域文化與文學的關系其實還有很多需要思考的理論命題。這里筆者只是結合近年所承擔的“徽州與明清文學”的課題提出了對幾個問題的思考。但這些問題實在牽涉到如何拓展文學史研究空間以及如何把握文學史發展面貌的思維向度,特別是對于明清文學的研究、地域文化與文學的關系更為密切,可以拓展的空間也更大,需要我們提出更多的思考、付出更多的努力。
[1] 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 劉師培著,鄔國義、吳修藝編校:《劉師培史學論著選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 梁啟超:《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載《梁啟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4] 湯顯祖:《湯顯祖集》,第十八卷,北京,中華書局,1962。
[5] 歸有光:《白庵程翁八十壽序》,載《震川先生集》卷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 吳翟:《茗洲吳氏家典》,雍正刻本卷一,合肥,黃山書社,2006。
[7] 道光《徽州府志》卷一二《人物·義行》。
[8] 光緒《婺源縣志》卷三十五《義行》。
[9] 李琳琦:《徽商與明清教育》,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
[10] 朱萬曙:《明代徽州的民間詩人》,載《中國文化研究》,2004(3)。
[11] 耿傳友:《明代徽州文人結社綜論》,載《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3)。
[12] 吳文奎:《蓀堂集》,萬歷三十二年刊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13] 康熙十八年刻本《石西集》卷首陳希昌所撰《石西先生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責任編輯張靜)
RegionalCultureandChineseLiterature——TakingHuizhouRegionalCultureasAnExample
ZHU Wan-shu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Taking Huizhou region as an example,the present paper looks in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egional culture and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To begin with,the connotation of “regional culture” is defined,which holds that regional culture is formed in a given geographical space,through long-term accumulation of various cultural elements with distinct characteristics,including ideas,and customs. The paper then proceeds to discuss a couple of issues concern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egional culture and literature: First,the isomorphic relation between regional culture and literature; second,the down and low culture creation; third,economic support and cultural context; four,“elite consciousness” and local perspective. These issues concer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regional culture,and meanwhile also involve the expansion of literary research space and the cognition of literary history.
regional culture; Chinese literature; research space
朱萬曙: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