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抗抗

冬天的黃昏,或是夏日的午后,一個人坐在車里,要么陷在沙發上,聽著爵士樂女歌者勒內·瑪麗的《我的南方》時,總會懷念起老城查爾斯頓。
查爾斯頓的夏天是濕熱的。清晨,驕陽在高樹間出沒,蒸起漫無邊際的透明水幕,落下來密密籠罩了街衢。推開二樓的窗戶,在窗邊站一小會兒,身上就有了層粘粘的汗意。于是我哪兒都不愿意去,只趴在窗臺上,看沿街一溜矮棚下的婦人拿甜草編籃子。
一兩個小時轉眼過去,那些籃子始終無人問津,倒是隔壁架著小電扇的瓜棚里賣出了三五個西瓜。她們毫不介意,依舊躬下身去細細地擇草,捋順,劈絲,回過頭去聊兩句天,一面悠悠地把草絲纏上手指。她們的影子被太陽拉得細長,歷歷斜織在石子路上。
這里的河澤生長一種白草,勻凈柔軟,帶一絲清香,當地人叫做sweet grass(甜草)。因著甜草細軟,手藝人祖傳下的活計不厭其精:一根草先劈成許多縷絲,編一只籃子動輒細細花上幾天,那價格自然也就幾十上百地標起來。據說甜草工藝品作為一項特產,由市政府出資扶植。這大約就是為什么,查爾斯頓滿街都是編織者,滿巷都是奇形怪狀又清香的籃子,而攤主們悠閑自在,對游客從不吆喝叫賣,如太公釣魚。
午后,我們在集市里慢慢晃蕩。集市由街心的幾段長篷組成。南北戰爭之前,這里曾是繁茂的奴隸交易市場,而今滿載著來自南方各省的小工藝品、香料、布匹和印畫。我從那兒淘到兩瓶攤主自己用精油調配的香水,一小瓶茉莉花,一小瓶玫瑰,直用了四五年,到今天清香如故。
黑人小男孩們手里拿著幾束甜草編的玫瑰花,在集市里外竄來竄去,有時跟成雙的游客搭話——那些玫瑰編得很隨意,大約是媽媽織籃子剩下的料,隨手結成花兒,讓孩子們有點事干。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爸爸媽媽包餃子,必要扯一團白面,拈兩粒綠豆,給我做個刺猬。我在一邊忙著玩兒刺猬,也就沒空到和面的砧板、盛餡兒的鋁盆邊搗亂了。
“先生,先生,要買花兒嗎……”這聲音從賣粉珊瑚珠的小攤起就尾隨著我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大眼睛尖下巴,仰著小臉,手里攥著一把甜草花。同伴把四塊錢放在他手上,他怯怯地抽出兩支花兒來。街對面編籃子的婦人抬起頭,朝我們微微一笑。
那一日傍晚,太陽西沉,海面吹來的風里有了些涼意。我們坐在二樓的樓頂,吸著冰紅茶,等待晚餐。
冰紅茶的味道在西部是千篇一律的,可是在東部,就以弗吉尼亞州為界,清晰地劃分出南北來。北方人沒有在冰茶里加糖的習慣;在弗吉尼亞,你若點一杯冰茶,偶爾會有服務生問“加糖么?”等過了北卡羅來納州,到了南卡的查爾斯頓,端上來的冰茶就永遠涼絲絲、甜津津的。南方人一切偏愛加糖,好像他們的口音,好像他們的天氣。
在我到過的美國城市中,只有查爾斯頓的美食可以與新奧爾良媲美。我懷念這里一家叫做Sticky Fingers的餐館,里面有幾十種風味的燒烤排骨;還有Hymans Seafood Co.,那里的海鮮做得很清淡,上菜之前會先送一小碟子水煮花生,味道像放了五香八角似的,和我家鄉的水煮花生神似。
飯畢,在醺然的夜風里,我們信步走到了彩虹路上。彩虹路臨海,它的名字得自那一排面朝大海、漆成粉紅牙白淡黃石青的豪宅。
與其他海濱城市不同,查爾斯頓的市中心既沒有漁港,也沒有沙灘,只有錯落高大的宅院。它們大多建成于南北戰爭之前,回廊開在房子一側,面對著繽紛旖旎的花園。一陣海風吹過,路上若碰巧有載著游客的馬車經行,玉珂就響了起來。在細碎的琤琮聲里,風掀起路上女子輕軟的裙裾,穿過老棕樹干硬如鐵的葉子,吹落粉垣外柔嫩的紫薇花。
夜這么靜。許多人坐在長廊上乘涼,遠遠可以瞥見他們有說有笑的面孔,耳邊卻聽不到笑語。誰家的草坪上亮著昏黃的燈,燈下圍繞著百十個蠅子,同樣無聲無息的。
不僅僅是彩虹路,查爾斯頓城的許多主街都時有馬車經過,那當然是為游客準備的。馬車大多烏篷,拉車的是清一色的克萊茲代爾馬,佩戴著樣式別致的馬鈴,背與我的脖頸平齊,四腿上瀟灑地飄著昭示身份的白叢毛。車夫大多是年輕人,兼當解說,穿白襯衫、瘦腳褲,腰間束一條腥紅的寬綢帶,語笑間利落地揚著鞭子。
此情此景,與老城星羅棋布的舊時莊園、高墻深院,與滿眼恣意盛開的紫薇和木槿相映。我想,若溯回到那個真正屬于它們的時代,眼前的情景或許便如《洛陽道》詩中所說的一樣:大道直如發,春來佳氣多。五陵貴公子,雙雙鳴玉珂。
古老的查爾斯頓大學,就隱匿在市中心。順著一條狹長的石子路走下去,兩旁的房屋漸漸被高墻取代,再轉幾彎,呈現于眼前的已是另一番天地:這是一個小小的庭院,隔幾步便有一棟二三層的紅色小磚樓,樓前是一方茵茵綠草,一簇簇淡藍粉白的繡球花靜立在石階前。
繼續走下去,又轉了一個彎,只見紅樓邊種滿了不知名的樹,也不很高大,但是每株樹上都垂掛著重重女蘿。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女蘿。女蘿也叫松蘿,顏色蒼白,一縷縷結得很長,分著細小的岔,像長發,又像裙裾的花邊,自枝頭無力地拖垂下來。沒有風的時候,它們幽靜地委身地面,一遇微風則嫣然飄舉。它們是這世界上最纏綿的秋千,只是無人坐得。
走了許久,越走越開闊,我漸漸發覺這是一個口袋式的校園。那些小小的紅樓前停著自行車,女蘿下偶爾有年輕人兩兩拉著手說話,原來是宿舍樓。直走到庭院盡頭,始是正門,抬頭寫著:查爾斯頓大學。
我心中感嘆:不知是怎樣的清雋子弟,會在這樣一個地方讀書?不知我要有怎樣的福氣,能落到這樣一個地方教書?
離開查爾斯頓之前,我們特地去造訪了一個叫做Middleton的莊園農場。莊園始建于南北戰爭之前的1730年。此地盛產稻米,但莊園主修建它的初衷是為了消夏,因此草坪、園林占了大部分面積,水稻田倒在其次了。
如今的Middleton,已成為一個向游客開放的公園。放眼望去,有老樹、高坡、遠山、平湖,觸目盡是姹紫嫣紅的茶花與蒼白扶風的女蘿。大約當年的主人酷愛茶花吧,莊園中有大到足以讓人迷路的茶樹林,開著紅、粉、黃、白各色花朵,頗有金庸筆下“曼陀山莊”的味道。歷史上供黑奴居住的朽敗木屋中放著石磨,小窗正對著一畦畦蘆花雜生的水稻田,田里立著細長脖頸的白鷺。
我不禁想起《亂世佳人》來,忽覺得查爾斯頓的女蘿就是細腰的郝思嘉拖在身后、鑲著花邊的裙尾。無獨有偶,這座古城正是男主角白瑞德的故鄉。在書的結尾,郝思嘉苦苦央求白瑞德不要離開,他卻說:“我要回到查爾斯頓去了,回到我的歸屬……這兒的一切都已與我無關了。我想要安寧。我想看看,在那兒,生活中是否還殘留著一絲優雅與風韻?!?/p>
他能不能找到,也許書名《Gone with the wind》(直譯為“隨風而逝”)就是答案。我想起這部電影開頭的引子:
有一片遍布騎士與棉花的故土,人們叫它古老的南方。在這個貴族世界里,騎士精神閃現它最后的光芒。這里有最后的騎士與他們的佳麗,最后的奴隸主和奴隸。這一切如今只能在書中看到——它們不過是一場記憶猶新的幻夢,一個早已隨風飄逝了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