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璇
2013年12月28日,十二屆全國人大以常委會會議的方式,通過了《關于廢止有關勞動教養法律規定的決定》。《廢止決定》不僅廢除了由國務院制定的兩份勞動教養“規范性文件”,還宣布“對正在被依法執行勞動教養的人員,解除勞動教養,剩余期限不再執行”。
從2013年初開始,中央和地方廢除勞教的聲音不斷傳出。中共十八屆三中會全《決定》中,甚至直接宣布將廢止勞教。但直至立法機關最后通過的《廢止決定》,才算走完最后的法定程序。
執行了50余載的勞教制度走向終結,制度的背后有多少“按鈕”需要放開?后勞教時期,還有哪些“類勞教”的治理思維需要轉變?
作為一項制度,中國的勞教由一系列行政法規、部委規章、地方性法規等共同組成。其中1957年的《國務院關于勞動教養問題的決定》和1979年的《國務院關于勞動教養的補充規定》,均經全國人大常委會批準,屬于效力最高的法律層級。除此之外,尚有多部與勞教相關的下位規范性文件。
在全國人大官方網站的“中國法律法規信息系統”中,除上述國務院的兩個重要文件,涉及勞教的還有司法解釋及文件18條、部委規章及文件10條、地方性法規規章30條。
對此,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所長、立法學專家李林認為,同批準的程序相對應,勞教的廢除也要由國務院提出關于廢止勞教的議案,再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批準。
在學者看來,由于1957年、1979年的兩部國務院文件法律層級最高,只要把這兩部文件廢止,整個勞教法律體系也會隨之瓦解。
“這相當于從根部把一棵大樹砍倒。”李林說,從法理上講,法律層級的文件一廢除,所有以此為根基的規范性文件就可以推定為同時廢止,當然,立法機關可以在廢止上述文件時補充一句,“根據本決定或者本決議制定的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司法解釋等等,同時廢止。”
不過,與全國人大幾乎同步,地方立法機構也開始對相關地方性法規作出清理。全國人大常委會開始審議的第二天,安徽省十二屆人大常委會第8次會議上也傳出消息,一份名為《安徽省人大常委會關于〈廢止安徽省勞動教養實施條例〉的決定(草案)》的議案也在提請審議。這個消息,讓人感受到勞教法律體系正在加速解除。
在整個廢止程序中,由誰提出“動議”也頗具意味。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行政法專家應松年稱,與設立勞教時的流程相對應,由公安部向國務院提出動議比較合適。
此次的常委會會議上,雖然沒有明確透露廢止動議由哪個部門最先提出,但從公安部副部長楊煥寧出面做出說明來看,公安部應該是廢止程序中的重要一環。
對動議的提出,立法法專家李林與應松年并不相同:“三中全會《決定》本身就能形成動議,以此為依據,只需啟動程序即可。”
在李林看來,廢除法律不像立法時需要反復研討、醞釀,所以過程相對簡單。加之中央已有決定在先,所以通過表決沒有問題,“就像一次切除異物的外科手術,是個快刀斬亂麻的事”。
單從2013年來看,廢止勞教確實是中央一次快刀斬亂麻的果斷之舉,但從社會各界對推動勞教廢止的種種努力來看,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早在1996年,中國政法大學行政法學博士宋爐安就發表論文《勞動教養應予廢除》,開啟了學界對勞教的反思。5年后,在北京大學的一場勞教制度研討會上,法律學者們對“勞教審批權應由司法機關掌握”達成了共識。
不過,直到2003年的孫志剛事件,勞教制度的弊病才被普通公眾所關注。那年11月,北京理工大學經濟學教授胡星斗上書全國人大,要求對勞教制度提起審查。此后,幾乎每年的人大、政協會議上,都有代表對改革勞教大聲疾呼。2004年的全國兩會上,420名人大代表在改革勞教的議案上簽名,在全部2984名代表中比例超過14%。
來自各界的呼聲,也引起了決策層的關注。2005年,旨在保留勞教制度,同時改革勞教審批的《違法行為教育矯治法》,一度被納入全國人大五年立法規劃和年度立法計劃,但后來卻遲遲沒有下文。
2007年,69名學者再次聯名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國務院遞交“廢除勞教制度公民建議書”,引起再次關注。
2012年開始,重慶的任建宇案、湖南的唐慧案等極端個案,令民間廢除勞教的呼聲日高。新華網進行的專題調查顯示,通過微博參與投票的網友中有86.7%認為應該廢除勞教。輿論的持續關注讓公安機關在勞教問題上更加審慎,但對于勞教是否會廢除,官方遲遲沒有作出表態。
真正的轉機出現在2013年1月。全國政法工作電視電話會議上,中共中央政法委書記孟建柱透露“將停止使用勞教制度”。此后,無論中央還是地方,廢止勞教的步伐突然加快。全國政法工作會議在京召開未滿一月,云南省便率先宣布對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纏訪鬧訪、丑化領導人形象三種行為的勞教審批一律停止,對其他違法情形的勞教審批也全部暫停。此后,廣東、湖南、浙江、山東等多地先后采取類似措施,部分地區干脆打開勞教大門,提前放人。
在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研究員劉仁文看來,提前解教相當于一種“特赦”。而在一些曾從事實務工作的專家眼中,想要找個理由提前解教,實在不難。
在12月2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廢止決定》中,“剩余勞教期限不再執行、所有在教人員全部解教”終于成為具有法律依據的解決方法。李林認為,這種方法更符合人性,而且依照“從寬”的原則放人,在法理上并無不可。
“雖然按規定勞教可以是1到3年,還能延長1年。但五六年前公安部內部就出了個決定,不許勞教3年,1到2年就夠了,實際上1年到1年半的比較多”,司法部研究室原主任王公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勞教時間的總體縮短,加上審批已停止近一年,這讓人們有理由相信,即便年底前將所有在教人員全部釋放,屬于提前解教的人數也不會太多。
勞教走向終結的同時,關于社會治理的討論也開始漸熱。如三中全會《決定》中提到的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轉變,廢止勞教,還只是第一步。
在勞教問題專家劉仁文看來,中央此番廢止的,只是狹義上的勞動教養制度。而在小勞教外,還有諸多不通過司法程序便剝奪人身自由的制度,比如針對賣淫嫖娼人員的收容教育制度、針對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者的收容教養制度、針對精神病人的強制醫療制度,以及勞教所更名為強制戒毒所后,針對吸毒成癮者的強制戒毒制度。
劉仁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12年全國勞教場所關押的小勞教人員已經大幅度降至5萬多人,而關押的強制隔離戒毒這一類大勞教人員就有20多萬。”而在上述各種與勞教類似的制度中,強制戒毒只是其中一項。“在這幾類大勞教的適用對象中,如何對他們的合法權益給予足夠重視,將是下一步無法回避的一個議題。”劉仁文說。
對此,中國社科院的鄧子濱強調:“如果上述的這些制度不被廢除,那么,已經廢止的勞教,可能借助其中的任何一項死灰復燃。這一點,必須警惕。”
體制內也傳出了類似的聲音。12月6日,在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召開的一次媒體座談會上,廣州市政協副主席、廣州中院副院長余明永表示,針對賣淫嫖娼人員的收容教育制度雖然不同于勞教,但未來也將退出歷史舞臺。
對此,廣州中院行政庭庭長肖志雄解釋,認定賣淫嫖娼人員具有難改的“惡習”才是是否對其進行收容教育的關鍵。這與勞教制度中最受詬病的審批環節有些類似。肖志雄認為,勞教廢除后,輕型犯罪被歸為收容教育不太可能實現,而且在法律日趨完善的大背景下,一些不具有法律依據的規定被納入法治軌道指日可待。
在學者看來,法治環境變化的同時,社會治理方式也需要轉變。
清華大學法學院院長王振民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這表明了國家治理方式將發生轉變。而從勞動教養到社區矯正、從高墻內到高墻外的轉換,也讓社會看到了治理模式在由封閉型管制向開放型引導的逐步變化。
與此同時,法治思維也正在替代過去行政化的治理思維。當很多人認為治安處罰將因為勞教廢除而擴大適用范圍時,多位學界及實務界人士均表示,行政法方面沒有做出任何動作。這一點從側面顯示出,今后對違法問題的追求會更多的求助于司法途徑。未經審判即剝奪自由的行政權力,不會被再次放大。
在廢止勞教的過程中,信訪改革的信號也在不斷釋放。“2013年初已把上訪人員從勞教對象中拿走;然后,又取消了各地的信訪排名;之后,還會把信訪導入司法程序,并且建立終結機制。”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陳衛東認為,這種轉變也是加強法治的一種信號。
“其實我們正在尋找一種最適合中國的治理方式,而法治恰恰是這種最佳方式的關鍵一環。”王振民說,“當每個公民和行政機關都對法律抱有尊重和信仰時,我們才能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提升。”
(實習生馮琳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