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私人訂制》上映之后,馮小剛一個電話打給新浪娛樂的主編陳弋弋,電話里他狀態不錯,讓她別擔心,對她說“那些新聞,罵得最狠的,你都給我擼出來!放出來!”
他知道罵的好處,“玩兒的就是兩級口碑,愛憎分明。”這道理,《非誠勿擾2》之后他就明白了:“有被氣著的您消消氣,喝口水,再幫我們多罵幾句。”一片罵聲中,帶著從沒有過的53%排片量,《私人訂制》票房10天沖上5億。
但他沒有像自己說的那么豁達,電影上映一周后,他因上一部虧本的電影《一九四二》,獲得第15屆中國電影“華表獎”最佳導演獎,領獎后他開始發泄憋了很久的不滿,“《一九四二》虧了很多錢,拍攝《私人訂制》是為了還華誼兄弟的人情。我隨隨便便拍一部電影就賣了4億,我認認真真拍一部電影卻不賣錢!這讓我產生了很大的困惑! ”
第二天,隨著《私人訂制》票房的繼續攀升,他繼續發聲,表達自己的憤懣,在自己的微博上,他直指“絕大多數冒充懂電影的影評人”,“從《一九四二》到《私人訂制》,你們的嘲笑和狂歡恰恰反映了你們的淺薄,我看不起你們……丟人。”“也永遠跟你們丫的勢不兩立”。
對于這部自己“隨便拍”的電影,他自評“完整性”5分,“娛樂性”6分,“現實批判性”9分,只有影評人周黎明的7分接近他的自評分,在微博里他肯定了周黎明的眼光。
“成全別人,惡心自己”,他大方地說,不掩飾這種“成全”讓自己“惡心”。“他沒必要為了不失馮小剛的水準,努力做到70分,它就是一個商品,70分和50分對觀眾差別不大。”老友馬未都說起馮小剛的心態。
聽說馮小剛又做回喜劇,不少觀眾開始期待:“輕車熟路,閉著眼睛就能搞定”“就算馮小剛慫了,還有朔爺呢。”
之后的觀影體驗像一場報復。每一個段落都是《甲方乙方》里用過的,苗圃的地下黨對應當年的李琦;范偉想當官,對應英達想當巴頓;最后一段“向所有人道歉”,對應當年的“逮誰夸誰”。而白百合、鄭凱、李小璐,只讓人想起英達、何冰、傅彪,而這種對應又是顯而易見的。
片子里,范偉把手伸進口袋,掏了半天,伸出手:“還有呢?就這些?你就拿這個賄賂我?”那種驚訝很真誠。這表情也出現在了觀眾臉上,他們沖著馮小剛仨字進去,又捏著票根罵著娘出來。
老友馬未都在《私人訂制》上映前見過馮小剛,一起吃飯喝酒的時候,馮小剛對片子怎樣、什么水準,心里一清二楚,但又表現出一種一反常態的不在乎,甚至帶點兒玩世不恭的態度。陳弋弋也在一個月前跟馮小剛聊過《私人訂制》,他話很少,陷入椅子里,“我跟你們明說吧,《私人訂制》不用期待,春晚也別期待了,好不了。”
當晚他喝了酒,結束時酒店已經打烊,他叫來服務員,突然從兜里掏出100塊錢遞過去當小費,動作嫻熟,讓陳弋弋和其他幾個在場的記者一愣,“那錢簡直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和其他導演不同,他們印象里,馮小剛兜里永遠裝著一些隨時打算掏出來的100塊錢,用來給服務生小費、給記者打車。
做人情,是馮小剛多年的習慣。陳弋弋留意到,酒桌上,一旦有應酬,他總可以三言兩語,四座生春。只要他愿意,讓人笑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已經不需要誠意、靈感或狀態。和老板們在一起時,他喝酒,也配合,并在需要的時候喝醉,越來越像一個公關英雄,有時接受眾人膜拜,有時頻頻敬酒,拍著肩膀說些肝膽相照的話。
“已經和資本長在一起了,還能怎么辦?”編劇、影評人史航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渠已經挖好了,你馮小剛就算一滴水沒有,還不去剪彩了嗎?”這時的馮小剛已經不僅僅是導演,更是華誼股東,一部電影連著股票漲跌。“你說掙脫?掙脫華誼嗎?往哪兒掙脫?為什么掙脫?去國外投資,還是怎么?”馬未都嘆口氣。
而馮小剛本人并不介意,“導演這回可想開了,”華誼的人說,“電影就是個商品,拿出來賣,哪能不被人評頭論足?”他們以為這一次馮小剛會生氣、發飆,像之前一樣,“一直等著那只靴子什么時候掉下來,”可這一次馮小剛異常平靜,“導演這回可成熟了,”他們口口相傳,“我們也舒服得多。”
對馮小剛來說,接下《私人訂制》和春晚,更像一場公關和“還人情”,而非創作。坊間盛傳著他為《一九四二》欠下人情,不得不接下春晚。馮小剛不置可否,只是提起春晚時他寧可沉默。馬未都常去和馮小剛、王朔喝酒聊天,但席上,馮小剛對春晚這類話題不愿提起:“好不了,也沒什么可說的。”
老友馬未都說,《一九四二》之后,他感到馮小剛的狀態被傷害了。
“他把他之前積累的,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放上了,”馬未都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對市場的判斷,對品牌的使用,他認為觀眾對他的信心,題材的重要性,都堆到了《一九四二》上,可他敗了。”
從1994年看中到付諸拍攝,馮小剛等了18年,華誼前所未有斥資2.5億支持,2012年賀歲檔上映后,僅收獲3.7億票房,扣除院線分成,華誼凈虧1億元;另外因《一九四二》的虧損導致華誼股價連續暴跌,市值蒸發數億,片方總虧損估計達3億以上。
小圈子里,朋友們都給了馮小剛同一種安慰:這是一部偉大的片子,了不起的片子,一部具有歷史意義,無人能夠超越的片子。馮小剛深以為然。
對票房失敗的不服,來自他由來已久的一種自信:“我有180度的視角,只是沒有打開,你說這邊50度不能看,那邊50度不能拍,只讓我看這30度。有一天180度都讓我打開了,我告訴你們,我是預備役,隨時正規軍!”一次酒后,他這樣對陳弋弋說。說的時候非常自信,談吐揮灑。當時,他已經拍了《夜宴》《集結號》,早離開了馮氏喜劇,和陳可辛、陳凱歌、張藝謀一樣,他開始拍正劇、大片,并認為在藝術性上別具智慧。
他還替“不合格”的影評人總結了自己的電影之路:“《一聲嘆息》突破了婚外戀題材禁區;《天下無賊》突破了賊不能當角的禁區;《集結號》突破了戰爭對人性描寫的禁區;《一九四二》突破了民族歷史的解讀;《私人訂制》突破了對權力的諷刺。我盡了一個導演對中國電影的責任,無論創作還是市場。”
1994年和王朔一起開“好夢公司”那會兒,他最大的理想還只是飯后可以一抹嘴,喊一聲:“小姐,買單!”而不用目光游移。那時他生怕和小姐對視,直到有人接單才“如釋重負又耿耿于懷”。
“他那時候想什么大片兒啊,一個人哪能一下子就想開大飯店,能把小吃部開好就不錯了。他那時候是求生存。”馬未都評價當時的馮小剛。
是姜文的一些話讓他不安心了,“小剛,你應該把葡萄釀成酒,不要僅僅滿足于做一杯又一杯的鮮榨葡萄汁。”
他不是沒試過,意思意思地拍過幾次,比如拍《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爸爸》。“劇本過于挑逗,追逐、暴露丑惡而不鞭撻丑惡”,審查評語下來,馮小剛蒙了。第二天起來,一塊頭發不見去向,平生第一次他剃了光頭。
他還看中了劉震云的《一九四二》,可劉震云不放心交給他拍,對他說,“現在時機還不成熟,我們對事物的認識仍然只停留在表面,提高我們的認識是需要時間的,這個過程是不能省略的。”
那時,馮小剛已善于放下身段,美工師的出身,讓他更柔軟也更活絡。拍王朔的《我是你爸爸》的時候,胡同要清場,一個老太太非要搬個板凳看,“我家門口,憑什么不能看?”所有人都上去勸,老太太就是不聽,完全拍不了,搞了幾個小時,全組沒轍。這時馮小剛走過去,噗通一聲給老太太跪下,磕個頭:“大媽,求您。”老太太服了,進屋。
后來,他的一系列賀歲喜劇火了,1997年拍了《甲方乙方》,之后《不見不散》《沒完沒了》《一聲嘆息》《大腕》一年一部賀歲檔。一邊他聽著各方對于“小品電影”的爭議,一邊拿下節節攀高的票房。偶爾解嘲一句:“傷風敗俗,怎么不說傷風敗雅呢?”以此說明“俗”的重要。
那個時候,他對那些導演的大片夢抱著一種旁觀態度,甚至帶點兒嘲諷,在他的書里,他說,“各有各的道,各有各的光環,是哪個林子的鳥就踏踏實實地在哪塊林子里棲著,飛出去玩兒一圈兒,臨了還得落回來。”
說的是陳凱歌,2002年陳凱歌的《和你在一起》在《英雄》之后上映,文藝電影已陣地盡失,“得不償失,無論你拿多少獎,唯一的獲益者就是張藝謀老師,有《和你在一起》在前開路,更襯托出張老師的《英雄》氣度不凡。”
包括對葛優試圖轉型正劇,他也早看得一清二楚:“葛爺真的暈菜了,不知道是要聽專家的懸崖勒馬,還是聽觀眾的回頭是岸。……如果葛爺的想法只是在國內為人民服務的話,他應該走哪條路已經一目了然。”
劉震云也最欣賞馮小剛那股清醒:“他在‘不聲中長大,會自己橫刀立馬。”馮小剛知道自己的路數,對自己始終不得“國家榮譽”帶點兒怨氣,但終歸還是得意的:“過去蓋的宮殿中沒有我的位置,我只好在宮殿旁邊另起爐灶,蓋起了一間偏房,問題是偏房越蓋越大,越蓋越高,越蓋越多,漸漸成了一個院落,成了另一座宮殿。”
和葛優一樣,對喜劇輕車熟路之后,他開始瞧不起自己所擅長的。
“中國導演沒有機會在一個沒有審查、沒有限制的環境里創作,所以,即使他們有能力,也永遠得不到驗證。”陳弋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而無法驗證的另一種可能是,如果他沒有能力,也永遠可以認為自己有,只不過無法驗證。
本來,馮小剛對喜劇的愛好、天分,有一大部分來自王朔的影響,而非自發。“馮小剛的模仿能力非常強,”馬未都說,“他很敏感。”早年一起合作《編輯部的故事》,馬未都就發現馮小剛善于從王朔的文字中吸收一種氣質。這讓他很快掌握了一種路數,并應對自如。
馮小剛自己也承認。他在《我把青春獻給你》中說,王朔對真善美的嘲諷是發自內心的,而他自己,骨子里是一個浪漫主義,聽音樂時,動情處“會露出不要臉的表情”。那種嘲諷是學來的,為了自我保護。
他認同姜文,但又本能地無法做到那樣,“因為我基本上還處于把電影當飯吃,為了保住飯碗必須急中生智克敵制勝的檔次上,這可能和我的處境有關,也和我的性格有關,我不能全壓上去,奮不顧身只為登頂,我首先考慮的是,如果輸了,必須最大程度減少損失。”

《一九四二》拍攝時,馮小剛第一次任性了。工作人員五六百號,司機百十來人,華誼出資,三個月拍攝,兩下河南采訪,“一扁擔下去將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活活拍死”“我還‘中,別吃我!”類似的故事,令馮小剛十分動容。
偉大的題材。剩下的就是偉大的敘事。拍攝的艱難、故事的沉重,整個過程里,他感動了自己。“我拍了這么多電影,沒有一部像《一九四二》這么艱難。”
片子出來,11月上線,正值賀歲檔,一部《泰》讓觀眾前仰后合,拍大腿、流眼淚,《一九四二》被觀眾報復性地忽略了。
馮小剛不能接受這個失敗,他罵檔期,罵觀眾不懂歷史,罵市場,罵審查,但從藝術上,“他從沒有反思過這個片子。”馬未都說。
“我不能接受的是,比如殺貓這個東西,為什么要露那個殺的鏡頭?本來不露也有可能哭,但為了保險點兒,還是要往上挪一寸。”史航說自己的觀影體會。人們感到了馮小剛的用力和動情,也正因如此,他失去了馮氏喜劇中討人喜歡的輕巧,對于沉重的分寸,他沒有了處理喜劇的本能。
一位他看重的導演在私下說起《一九四二》,認為為了饑餓去做過分的事,用所有的筆墨去寫饑餓,這并不巧妙,真正深刻的應該是人性里的貪婪。畫鬼容易,畫犬馬難,動物性的需要,導致動物性的反應。這不是一個最好的表達方式。
而大部分觀眾,不喜歡片中的那種脅迫,“有一點很顯然,他想讓你哭,并告訴你,不哭就是不愛國,這讓人反感。”一位觀眾看完說。
是不是真的錯了?對這個問題,馮小剛寧可不去想。他跟朋友說起電影市場的不自由,“如果想拍的都可以放手拍出來……”這之后還有很多種“如果”,但都關于環境、市場、觀眾水準,而非自身。
作為他最看重,也是拍的最用力最動情的一次嘗試,他無意承認失敗。
再回頭拍喜劇時,馮小剛露出疲態。
為了還華誼的人情,也為了華誼的股東,定下的賀歲檔期,必須有。
疲態的不僅他,還有王朔。“《私人訂制》是一個什么狀態?是我與你,已經誠心誠意地告別了,而且不會再見了,結果火車決定推遲十分鐘發車,站在月臺上,10分鐘講個笑話吧。充滿了倦意,有點尷尬。”史航說。
這期間,王朔也起了變化,從《我的千歲寒》、《致女兒書》開始,他由外觀轉向內省,幾年沉寂之后,人們以為回來的又是一個頑主,但他已經是另一個樣子了。
女兒王咪這么說起爸爸,“最近餅很踴躍嘛!經常做早餐。”她叫他“餅”,因為臉圓。跟王咪打過交道的長輩說,她既不早熟,也不晚熟,王朔保護她的方法是,讓她脫離自己身處的環境,包括名氣、痞氣。而他經歷過,也疲倦了。
葛優也老了,早年,他穿一件大衣來見馮小剛,人瘦,大衣顯得格外肥,走起路來“踢哩突嚕”“也不是不熱情,但顯得很謹慎,你笑他不笑,一副莫衷一是的表情。”那已是他的高峰期,那種莫衷一是的表情毫無技巧,也還沒形成套路。
劉震云則碰都不碰《私人訂制》,對所有采訪避之不及。“王朔骨子里是個軍人,劉震云骨子里是個記者,”和劉震云交往過的朋友說,“他屬于活潑可愛,趨利避害,課代表一樣的人。”
早年,馮小剛對電影是熱忱的,劉震云記得,當時他脖子上掛著“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的工作證,“易感動、易激動、易喝大、易發火。”
就是在拍《唐山大地震》的時候,他還較過勁,萬人公映當天,就為兩盞路燈打到了大屏幕上,他急了,沖進帳篷,把東西都砸了,跳腳大罵:“王中磊我×你媽!”
后來,他一直活躍在臺前,對喜劇、雅、俗,這些話題,仍然調侃著,但不再帶有溫情。“從今天起我要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想不干嗎就不干嗎,就虛度光陰醉生夢死,一直歇到惡心了再干活兒。在此,我要弱弱地說一句,感謝觀眾給了我游手好閑不干正事的資本。我能說我愛你們嗎?植入一句廣告:我能。”
現在,他脖子上什么也不掛了,“震云,”一次酒后,他突然地說,“我有些老了。”
“觀眾熱衷爆米花喜劇我能理解,但無心伺候”。終于,他說出來了。“想想合約里還有四部影片要拍,怎么捱過去?拍電影如果沒有了企圖心,就像沒有欲望還要做愛,就剩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