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劍
政治文化:傳統政治史研究的新增長極
王 劍
毋庸置疑,在近20年的中國史研究中,傳統政治史的研究,無論是內容,還是方法,抑或代表性的研究成果,都式微了,與似乎已成為顯學的社會史研究相比,更是如此。不過,傳統政治史研究的式微,并不是瓜熟蒂落般地在過度研究后再也沒有什么新的研究領域或問題造成的,也不是因為諸如社會史等研究的興起擠占了傳統政治史的研究空間,而是諸多學者對過去政治史的研究方法、理論,甚至是研究內容感覺失去了興趣。其實,傳統中國政治史的研究既沒有在自身學術發展的理路
上達到已然完善的程度,更沒有因近百年來中國現實政治已然完善而沒有了現實關懷的刺激。因此,學術界對傳統政治史的研究不是過了,而是不及。在轉變研究范式、方法的前提下,傳統政治史的研究不僅是大有可為的,甚至是原來研究中的一些舊命題也可能有新的突破。
問題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展開對傳統政治史的研究?恐怕白描而缺乏反思式的研究,永遠不是傳統政治史研究的出路,也永遠不可能改變目前傳統政治史研究的窘境,甚至會讓過去曾經輝煌的政治史研究永遠暗淡下去,進而失去其固有的對現實政治建設的關照作用。
歷史學創新的一個重要途徑是新概念的提出,以及通過對歷史現象的抽象而概括出某種理論或范式。這在當下的中國學術界還沒有形成習慣。而在中國傳統政治史固有的研究范式內,又不容易產生改變現狀的方式方法。這是近十多年來傳統政治史研究不能向前推進的根本原因。
其實,只要將一個問題向前推演一下,就可能找到突破口。政治史的研究是對過去發生的政治的研究,那么,方興未艾的政治學研究中的一些理論、范式、抑或核心概念,就可以用來進行對中國政治史的研究。只不過,要注意政治學與歷史學在研究相同議題時有其適應性的問題。這既是不同學科交叉時必須遵循的基本原則,也是學科交叉研究中進行學術借鑒時初始條件必須相近的必然要求。
政治是社會共同體內各社會團體維護自身利益的特定行為以及由此結成的特定關系,其基本內容包涵公共權力的結構設置及其運作關系。政治學和政治史對政治的關注與研究盡管存在著部分的內容重疊,但兩者的研究取向,應該說是存有較大差異的。政治史在解讀政治人物、政治事件,政治制度和政治思想時,并不是簡單地要發現這些已成為過去的它們是什么,而且要追問當時是什么樣的文化因素、社會思想與觀念,甚至是社會心理,讓這些內容存留了下來并成為我們不斷追問與探究的對象。因為那些內容同為社會共同體的“人”而非時代因素影響政治的“文化”,是同質的,是不會因時代的變遷而有過多變化的。
很顯然,政治史和政治學研究的交集就是政治文化。只不過政治文化的研究對政治學來說,是自覺的、已然的,而對政治史的研究來說,則是衍生的、未然的。政治文化的研究在政治學界,歷經爭議與完善,已然是政治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領域了。它和歷史學中的政治史研究有著天然的關聯。政治文化本身是“一系列態度、信念和情感,它賦予政治過程以秩序與含義,并且提供制約政治系統行為的深層預設與規則”。基于這樣的認識,作為政治史研究中對政治過程的研究、以及以制度為表現的政治秩序靜態或動態的考察、以社會共同體參與政治活動的系統行為等,都是已往政治史常見的論題,而將對這些內容可能產生深層次影響的“態度、信念和情感”納入政治史的研究視閾,除了給政治史研究增添了新鮮感之外,其話題語境的適應性以及理論的要求與歷史學的嚴謹并不存在必然的對抗。用政治文化的視閾來研究傳統政治史,在內容上,固有研究空間維度的增加是必然的,新學術問題的產生以及由此衍射出來的對舊問題從新視角進行的解讀,都有可能形成。在理論上,政治文化的理論維度無疑會擴大傳統政治史的解釋力度與深度,并進而加深對傳統政治史的研究。此外,政治文化內涵在歷史學科內還有其特別的含義——讓傳統政治史的解釋具有歷史哲學的高度。所有的這些意味著將政治文化引入政治史的研究,不僅是可行的,而且會讓傳統政治史的研究出現一個新的增長極。
不過,將政治文化引入傳統政治史的研究,可能面臨著一定的挑戰。
挑戰之一是可能面臨來自以政治學為背景的政治文化研究者的質疑和來自堅守傳統政治史研究者的抵制。質疑是因為政治文化范疇固有的適應性一定和歷史學的相關研究存在著學科上的理論、對象、方法等方面的差異,質疑政治文化的研究內容和理論方法可能不適應于對政治史的解釋。抵制也是出于傳統政治史學者對傳統研究命題與新方法的適應性方面的懷疑。實質是切切實實地因來自學科交叉帶來的固有的隔閡。
挑戰之二是與懷疑論相對,在引入相關學科的理論進行研究時走向另一個極端,將相關學科的理論、研究范式等奉為臬圭,甚而全盤照搬。將政治文化概念引入中國政治史研究,很難不將其固有
的概念內涵和價值取向及研究范疇作為我們的參考,甚至認同它對傳統政治史研究的基本指標,這就可能會導致將中國古代政治史的發展與西方政治文化的各種術語進行簡單類比、套用,這種可能的傾向,應當防范。
挑戰之三是如何把握在將政治文化引入傳統政治史研究時的概念、理論的適應性。其中,對初始條件相對一致性的考量特別重要。初始條件相對一致是比較研究和學科交叉中借用其他學科理論時必須要注意的問題。盡管歷史研究不可能做到歷史現象考察時初始條件的絕對相同,但相對一致則是應該遵循的基本原則。政治文化是從政治行為中抽象出來的理性思考,它對后繼的政治行為選擇有一定的影響,因此,無論是理性思考,還是對后繼政治行為選擇的影響,它都具有鮮明的理性特征。但它同時包含認知、心態、情感、觀念、意識和信仰等心理和精神層面的因素,這些很顯然已超出了理性的范疇。這并不意味我們對政治文化不能用理性科學的方法去研究,但關注這些理性和非理性因素初始條件卻是十分重要的。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關注初始條件差異并不是絕對的,否則就會陷入不可知論,比較研究和學科交叉也就無從著手了。
以政治參與為例。政治參與是比較政治學中以政治文化的視閾研究民主政治體制下下層民眾影響政府決策的政治行為。政治學者對政治參與的考察有幾個關鍵的內核,關注對象是下層民眾,考察的是下層民眾為了直接或間接影響政府決策而采取的行為,它是政治行為而非情感與態度等,該論題最重要的適應性是與近現代以來的民主政治相關的。它的相關研究還涉及政治參與的方式有哪些、政治參與的合法性問題、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等。很顯然,該核心概念的提出與討論的范疇,除了是討論近現代民主政治體制下的民眾的政治行為外,其他的內容都可能在中國古代傳統的政治體制下存在。目前對中國古代政治史的研究,也有不少學者涉及政治學者所論及的這些議題。但是,政治學者的批評也接踵而至,他們批評的主要理由就是中國古代的確有一些政治參與性現象,但它不是民主政治體制的前提,因而借用概念和理論沒有其存在的基本前提。
從政治學的角度來說,這個說法可能并沒有錯,這也是學科隔閡產生的必然結果。但是,盡管在中國古代不可能存在著民主政治體制,但在專制政體下,不同層次的官員試圖影響皇帝或行政機構決策的事是非常普遍的,就其程度與范圍來說,越是接近皇帝或帝國決策層核心的人會越少,越是遠離皇權或決策層核心的人會越多,他們政治參與的方式和程度都會有著巨大的差別。特別是科層體制與縣級以下的準科層的政治制度設計與存在,使得在中國古代政治中,我們考察政治參考,就不可能像西方學術界那樣,將政治參與的考察對象限定在下層民眾。也就是說,我們將中國古代政治中的政治參與限定在科層內而不是準科層,其前提可能和政治學的民主政治體制有著天壤之別,但影響決策的政治參與的內容是客觀存在的,考察政治參與的形式與內容,合法性、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等都是客觀的。相反,在州縣以下的社會中,下層民眾的所謂政治參與可能表現為中國式的農民起義,盡管中國式的農民起義在客觀上有著影響政府決策的成分,但它并不是嚴格意義的政治參與。這也是中國傳統政治和西方民主政治下,有政治參與性質的政治現象不同結局的根本原因所在。
如此說來,對政治學和中國傳統政治史的研究,研究政治參與,除了一個是民主體制一個是專制政治的區別外,政治參與的其他內容和條件都是存在的,應遵循的原則也是一致的。目前以政治參與的視角研究中國傳統政治史,已經取得了相當的成果,對中國傳統政治史研究的開拓,無疑也是成功的。這其中,除了面臨著來自政治學者或部分保守的政治史研究者的質疑外,它已經充分證明了政治參與的視角是中國傳統政治史研究的一個新增長極。
其實,關于政治文化研究的其他命題,又何嘗不是如此。
[作者王劍(1967年—),吉林大學文學院歷史系教授,吉林,長春,130012]
2013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