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灝
摘 要:2003年10月,崔德威爾與他的女友的尸體在阿拉斯加野生動物保護公園里被發現,是被一只灰熊重擊撕咬而死。這也是第一起在該自然野生動物園被熊攻擊致死的案例(之后那只灰熊被公園管理者擊斃)。在這部紀錄片中,導演赫爾佐格不僅展現了大自然神秘的一面,還通過對崔德威爾在最后日子里的冒險歷程的剪輯處理展現了人性神秘的一面。導演提煉了崔德威爾生前在阿拉斯加野生動物園保護灰熊時拍攝的錄像腳本精華,通過復雜與鮮明的畫面,進一步地探討了人與自然、人力與天意之間的深層次奧秘。
關鍵詞:理想主義 世界觀 真實
[中圖分類號]:J9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2--03
在一個大雨驟至的午后看了這部片子,一小時又四十四分鐘過去了,豌豆大的雨點拍打著窗欞的聲響越來越激烈,我的心緒也越來越沉重。同樣作為一名環保主義者,更確切地說,與動物的感情深厚到超越了層級、種類的倫理界限的環保主義者,我被崔德威爾深深觸動,直至熱淚盈眶。以至于,差點兒就忘記了老師千叮嚀、萬囑咐的辨別真偽的研究任務。
先簡要介紹下作為研究對象的本片吧。
本紀錄片取材于現在早已經是世界最知名的野生動物保護主義者蒂莫西·崔德威爾(崔德威爾)1999~2003年在美國阿拉斯加州卡特邁國家公園及自然保護區所拍攝的其保護灰熊以及與熊和其他動物們互動的已經成為其工作與生活的全部的素材。對每個紀錄片創作者來說,“灰熊人”蒂莫西·崔德威爾的故事都是一份夢寐以求的素材。作為一個出生于中產階級家庭,受到良好教育,且在體育和表演方面都頗有天賦的人,崔德威爾卻不選擇在人類社會的生活,反倒選擇了每年夏天走入阿拉斯加荒野與灰熊為伴。在經歷了十三年后,灰熊們大概終于到了忍耐極限,他最后被一個饑不擇食的灰熊吞進了肚子里,同時還搭上了他的女友。
崔德威爾每次靠近灰熊身邊伸手去觸摸灰熊的嘴,灰熊都會凜然一驚并后退一步表示拒絕,這讓我覺得,崔德威爾在阿拉斯加灰熊出沒的地方保護、研究灰熊達十三年之久,對人類來說是個很漫長的時間,然而對于自然界的演進,不過只是一瞬。片中,科迪亞克島博物館館長否定了崔德威爾的的做法,認為他“不應該逾越人與熊之間的天然而無形的界限”。他借助博物館里展覽的與灰熊有深厚交集的印第安人資料證明了灰熊不是人類的朋友,更不應該是崔德威爾心中的救贖者和保護者,灰熊是不會去理解并且接受他的關心和幫助的。而且,作為兩個平行面,灰熊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一樣充滿了弱肉強食冷漠無情,對異類異族幾乎只有戒備、敵對和排斥。 在看完該片后,面對老師的任務,我們有過一個短暫的討論,不少同學認為崔德威爾的這個故事很感人但并不真實,甚至擺拍的成分過多。崔德威爾與熊接觸的鏡頭不是真的,甚至質疑崔德威爾的死也是導演的刻意安排,并且也找到了很多實據證明他們的觀點。例如1,灰熊對于人的態度是毫無猶豫的,不可能對于崔德威爾的伸手做出像遲疑的反應。例如2,灰熊在知道周圍有人的時候,其反應是迅速地接近而消滅,這個在古老的《伊索寓言》中已經有了記載。但是,從我的角度,我的態度卻難得的有點兒唯心主義,我希望這部片子是如我所想的超過了紀錄片的相對真實的真實,我認為它是真實的。這大概也與我也熱愛動物有關吧。下面,我將在真實性的前提下,對本片做淺顯的分析。
片子的一大半部分是由崔德威爾自己拍攝的DV片段剪輯而成。就憑借這點,雖然說影像是對現實的改造,但改造是被攝物形態的改造,而不是本質的改造,所以我相信崔德威爾拍攝過程中的真實性。在生命最后的五年里,他拍攝了100多個小時的DV,他既是導演又是演員,他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他憤怒地咒罵偷獵者并且認為政府對于野生動物的環保工作做的極其不夠,于是極盡譴責盜獵與冷嘲熱諷政府的公共管理之能事(盡管阿拉斯加的偷獵行為并不是很多)。他認為自己是灰熊世界里必須的保護神,他也一直認為自己在和灰熊的相處中得到了某種平衡,他一再重復,“我愛你們,我愿意為你們而死”,只是最后他的死反而成為了對環保主義的反諷。
從崔德威爾到赫爾佐格,接下來要談的是敘事。
敘事線很明確,以崔德威爾在灰熊王國的工作與生命的倒計時為敘事主線,并以其的朋友、家人、醫生的采訪中的回憶,其犧牲后朋友的悲傷反應為倒敘,基本上不會讓觀眾感覺到時空的錯亂。逐步提煉,可以看到兩種態度:一是認為他把兇狠的灰熊當作披著動物外衣的迪斯尼樂園中的另一種形式的可見的人來看待。在赫爾佐格鏡頭下,為數不少的人對崔德威爾有這樣的看法,并對他的這種根本就無謂的“殉道”的方式表示譴責,認為實屬“自作自受的活該”,但是他葬送了女友的生命的“陪葬”就罪不可恕。然而在原始叢林,崔德威爾堅守十三年,如果說他沒有對野生動物起碼認知的心智,他的無知也找不到立證的可能性;第二種看法是他將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灰熊的世界中去,在身份標識的心理認同上把自己化身為人身軀殼裝著的另一只灰熊了,我更傾向于后者,這種判斷也是基于片中崔德威爾不時表露出來的對人類社會的態度。片中專門為他提供補給的朋友稱,崔德威爾有時會像熊一樣向他吼叫。追溯歷史,崔德威爾年少時就是無政府主義的憤青、酒鬼、癮君子,但他天生就對動物有著深厚的親情,他在成長中曾幾次遇到過不小的“麻煩”和“危險”,動物應該是他進入阿拉斯加的橋梁。十三年的“灰熊人”生涯,因把自身與人類社會區別對待的強烈愿望真不失為一種逃避和解脫的最佳方式。
其實立足片子,赫爾佐格就已經悄悄表達了自己的意圖了,他的這部作品之所以會取得成功,不僅僅在于拍攝,更在于其的價值觀融入片中。他認為對動物最好的保護就是對棲息地的保護,并且人類自己抑制住自己的擴張,人對動物的愛護莫過于對動物的生存環境的保護。崔德威爾與熊共舞的十三年多,除了奉上自己和女友的身體作為它們的一頓晚餐,并沒有給過灰熊任何在理性與生物學層面上有實質性的保護,畢竟人類的本質屬性讓他最終無法擺脫人類的思維,他的進入其實是介入,其實是灰熊們無法接受的身份標識符號的侵入后的恣意妄為。當然赫爾佐格的最終目的并非著力于探討野生動物保護的主題,他關注的是人類如何糾結于自己內心的斗爭,又以何種途徑作為宣泄和突破。如果冥冥之中有宇宙的主宰,他所看待的人類和世間萬物,原來一點分別都沒有,他不會因為你是人類,就施予哪怕是多一點點的同情和愛護。因此,崔德威爾在常人眼里就像現代的堂吉訶德,或者住在帳篷里的梭羅,唯一值得慰藉的是他的鏡頭好歹保護和體現了他的信念與愛心。
崔德威爾是個業余攝影師,整部片子更像專業中包含了業余,但是赫爾佐格就可以從他的鏡頭中讀出不一樣的東西,尤其是在每一段崔德威爾講解完畢離開后,鏡頭里的草木,清澈的藍天,深邃的寶石藍湖泊,一陣陣的仔細聽可以閱到的風聲,神秘幽遠而又空曠沉寂,這樣的環境是對現實喧囂與浮躁的反諷,也是對崔德威爾的孤獨和凄寂的放大。在這方面,赫爾佐格的鏡頭和崔德威爾的鏡頭又是如此的一致,應該說,崔德威爾的鏡頭促使了赫爾佐格的更加的樸素而又節制,緊湊而有序,不得不略顯凌亂但是卻極富張力。一百個小時的膠片,除了女友的三個短暫鏡頭,多數時候他一個人和灰熊在一起,遠遠觀望或近距離交流。最后的鏡頭攝制于死前數小時,颶風將至,灰云狂風中他仍然徘徊于鏡前不愿離去。崔德威爾帶給我們一個迷人的世界,他反復提及這個世界最終會要了人的命,一語成真。有人說他跨越了某種界限,是自食苦果。其實在界限面前,跨過去自食苦果或放手回頭安享天年,兩種選擇都是人生的智慧。
作為一部紀錄片,《灰熊人》在形式上極盡樸實無華。整部電影的素材分為兩類,一類是崔德威爾生前在阿拉斯加為自己拍攝的資料片段,一類是赫爾佐格在他死后對生態專家,崔德威爾的密友、家人,以及與他身亡事件相關的工作人員的訪談。影片在這兩類素材之間來回剪輯,試圖揭示出一個最貼近真實面目的崔德威爾。本片沒有宏偉的視覺奇觀,也沒有聳動的煽情戲碼,它看上去只是一部中規中矩的探索頻道紀錄片(《灰熊人》的確是由探索頻道聯合贊助并播出的),如果你無意中在電視上看到它,你完全不會想到它是由一個被尊為電影大師的傳奇導演所攝制。但形式上的傳統,并不意味著技巧和主題上的平庸,作為久經沙場的紀錄片老將,赫爾佐格對電影技巧的把握舉重若輕。如果說崔德威爾的故事本身已經足夠精彩,那么赫爾佐格更通過對訪談、資料片段和旁白的組合,將崔德威爾自我放逐,尋求死亡的橫向時間過程,轉變為抽絲剝繭一般向其內心挖掘的縱向心路旅程。同時,赫爾佐格也在通過對崔德威爾的剖析,繼續討論著他在幾十年的電影生涯中堅持的主題:社會邊緣人與文明之間的關系。崔德威爾與灰熊為伴并大肆宣揚的行為飽受世人誤解,而他也對此頗為不平,試圖用自己拍攝的影像來轉變世人的看法,讓自己得到認可,結果卻并不如其所愿。這個不被文明所接納的邊緣人,也在無意之中加入了加斯帕·豪瑟([人人為自己,上帝反眾人]主人公)和史楚錫([史楚錫流浪記]主人公)的行列,成為了赫爾佐格鏡頭下的研究對象。從這個角度看,即便身為紀錄片,《灰熊人》也依然是部不折不扣的赫爾佐格電影。
紀錄片的目的,是為了呈現關于世界的真實信息,是相對故事性、相對虛構之后的絕對真實。然而,真實又該怎樣定義呢?在紀錄片中,真實畢竟要通過人來表達,但人與人之間角度和觀點的不同,使得不同人眼中的真實也會不同。更關鍵的在于紀錄片除了要受到主創者觀點的限制之外,還要經由攝影機鏡頭這個并非客觀的機器的過濾,而在后期剪輯時幾幀鏡頭的差別,有時也會完全改變一段影像的意義。經過上述層層過濾之后,片子又怎能將“世界的真實信息”客觀地反映出來呢?紀錄片一直以來的一個深層任務就是在過電影做不到的事情,而且達成了某種分工。紀錄片越想接近客觀與真實,電影的故事性的任務也便越發明確。不過電影語法的辭格與紀錄片畢竟是有著先天性的本質區別的。所以紀錄片在制作工程中,自然會在塑造人物的藝術性表述時成為弊端,只能說,最后是攝影機位和素材選擇等方面的極大彈性,在無意中賦予了創作者與紀錄片主人公(在《灰熊人》的原始素材中,則是由崔德威爾兼任這兩種角色)通過電影技巧來左右人物形象的便利。筆者在觀看過程發現的一個細節是,崔德威爾是有種不修邊幅的俠士氣質,但也是一個十分注重自我修飾的自拍者,通過赫爾佐格的訪談我們得知,崔德威爾用以面對鏡頭的公眾形象與其真實行為頗有出入。比如,他聲稱自己是個在澳洲長大的英國孤兒,而事實上他生于紐約長島的一個中產家庭;他在面對鏡頭時一直塑造著自己野生動物孤獨守護者的形象,但在鏡頭背后,他卻經常有女伴陪同,她們一直是他的攝像機拒斥的對象。另外,他在自拍時使用的手法也很難稱得上客觀。雖說每個人在面對攝影機時,都會有用自我修飾來博取觀者好感的人之常情,然而崔德威爾不僅用自塑的形象來修飾自我,還采用停機再拍的方式為自己在鏡頭前的表現進行選擇,在每條鏡頭中,他說出的臺詞和對自己行為采取的表現方式都有所不同,這無疑讓觀眾更難捉摸到他的真實面目。 既然連希特勒都能被萊芬斯塔爾的鏡頭塑造為英明神武的領袖形象,那么對我們這些無法超脫虛榮的凡夫俗子來講,通過影像來美化自己的形象,自然也是種難以抵擋的誘惑,表演畢竟是內心的期待。
了解與研究一個研究對象,必須對其的歷史有一個縱深的了解。也許,崔德威爾強烈的表現欲望歸結到他曾經與演藝事業擦肩而過的經歷上。他曾經參加過情景喜劇《歡樂酒店》的試鏡,最后以僅次于伍迪·哈里森(《天生殺人狂》的主演)的成績被淘汰出局,正是這次失敗讓他再無影視就業的向往。他在自己素材中每條鏡頭更換一種表演風格的做法,在某種程度上與劇情片中常見的方法派表演法有異曲同工之處,而若從拍攝紀錄片的角度來看,崔德威爾在拍攝自己與灰熊共處的經歷時也并沒有安于一個不介入的記錄者的身份,而是時常用他強勢的自我表現來掌控素材,將自己神秘化,甚至神話化。 在面對《灰熊人》中崔德威爾自攝的素材時,我時常對崔德威爾在設置自己形象時的自相矛盾有所困惑。他一直想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鄙視人類文明的反叛者,但他強烈的表現欲望又時時在召喚著文明的注意力;他在面對灰熊時似乎充滿感激之情,然而他又把自己奉為熊中領袖,他對灰熊的親昵舉動更像是對玩具熊的憐愛,而不是在接受和理解其野生本性之后對其由衷的熱忱;他堅信自然的法則是和諧與均衡,甚至不惜為此干預自然(改變河道、向眾神求雨),然而正是自然的嚴酷本質給了他重重一擊。也許,他對自然法則的誤解,與他在拍攝關于自己的影像時頗為偏頗的態度正是一體兩面。
崔德威爾的悲劇,大概是自然法則對他的自負的懲罰,然而他似乎對此早有預料。在他為自己拍攝的影像片段中,“死亡”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幾個詞匯之一,而與他一同遇難的女友艾米也曾經說他是“一心尋死”。也許對他來說,與其在社會中庸碌而亡,不如在荒野中通過死亡,成為不朽。導演赫爾佐格雖然對崔德威爾的自然觀念并不認同,卻對他面對自然時的勇氣尊敬有加,赫爾佐格為崔德威爾選取的片尾鏡頭,也是《灰熊人》中最令人動容的畫面。在畫面中,崔德威爾走向了河流深處,身后是兩只灰熊緊跟著他,就像他手下的童子兵。而崔德威爾,這個被赫爾佐格形容為“面對鏡頭形同走入告解室”的男人,也終于在這段最后的影像中,尋求到了他在大自然中未曾獲得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