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涼初
直角轉彎
葉涼初

兒子上大學那一年,50歲的安慶邦生活里發生了大變化。
送走兒子的那一天,他在火車站邊上的面館里吃了一碗面,這面既不是蘭州拉面,也不是蘇式面,既非紅湯也不是白湯,是叫不出名目的一碗面。不過,安慶邦并不計較,他已經學會了模糊自己的生活,少計較,何況只是一碗面,能飽肚就行,能在回家之后不開伙做飯就行。
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了,兒子剛走,妻子,呃,應該說是前妻,在兩個月前兒子的通知書下來時就離開了家。父子倆心照不宣地過了一個暑假,老安覺得心力交瘁,好在,挨到了兒子上學的時間。據說每年的高考后,全國都會掀起一股離婚高潮,中國式父母,都是為了孩子。高考是人生中最辛苦的事,做父母的怎么忍心讓孩子百上加斤,不管怎樣,都偽裝到高考之后吧。老安的情況有些不同,他們不是湊和型夫妻,家里的氛圍一直以來還是很和睦融洽的,他也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男人,老婆漂亮能干,兒子聰明懂事,他一個醫院的會計,已經心滿意足。可是,生活總是毫無征兆地走向善良愿望的反面。那天,他極難得地參加一次同事聚餐回家,就在樓下的門洞里,眼睜睜地看到妻子和一個陌生男人擁抱在一起。門洞里雖然光線昏暗,但分清彼此的面目還是毫無困難的,因為太過驚詫,三個人就這樣直直立了三分鐘,那男人才轉身離去。老安下意識地跟著他轉過頭,只看到一個穿著深色大衣的背影,從此,它像一根錐子,刺在老安的眼睛里拔不出來,還時不時地讓他疼痛得淚水直流。那一晚,妻子隨著他上樓,一句話也沒有說,兩人在客廳里沉默著,直到兒子夜自習回來。老安去廚房準備夜宵,妻子幫兒子弄水果,一切如常,平靜得一絲水紋都沒有。
兩人面對面談這件事情是一個周六的早上,兒子去學校了,要到晚上十點才回家。那天一起床,老安就從妻子的眼神中捕捉到了這種信息,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買好菜,收拾了屋子,老安給自己沏了杯茶,將電視機打開,聲音調到最小格,妻子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老安,對不起,我們離婚吧!”妻子的眼神毫不閃爍,看著老安的眼睛。這深深刺痛了老安,原來并不是突發事件,也必定延續很久了,或者,妻子心里一直在盤算如何告訴他,幸好被他一頭撞破了。這瘋狂的假想讓老安的心掉進了萬丈深淵。
“離婚?兒子再有半年就高考了,你是要毀了他還是怎么著?”老安壓抑著自己全身游走的怒火,冰冷的眼神里也要冒出火星來,聲嘶力竭道。
兒子,終于讓妻子低下了頭。她把一張臉掩在長發之中,沒有再說話。老安只覺得胸口被塞了把碎玻璃,輕輕一吸氣,哪兒都疼,那種撕裂的血淋淋的疼。他覺得眼前的屋子突然倒塌下來,桌椅家具一切都消失不見了,他像坐在一團霧氣之中,慢慢地,連自己也在蒸騰消失,一切被掏空的感覺。
平靜的生活讓老安失去了憤怒的力量,他甚至連怎么發火都忘了。也許他知道,發火已經解決不了問題。發火能讓時光倒流么,能讓那個晚上的情景消失不見么?老安別無選擇,妻子的冷漠也正說明她決心已定。令老安無法接受的是,為什么在他心里的美好生活在妻子眼里如同牢籠一般,她這樣堅定地舍棄名節和骨肉,舍棄他們二十年的共同生活,義無反顧地要離開。是的,這才是真正讓老安傷心的。他被傷害了,可是他連一絲安慰也沒法得到,他蒙受了奇恥大辱,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說理的地方。
老安更加沉默了,也許為了配合老安的沉默,妻子卻比往日活潑一些,當然,主要是在孩子面前,以免他感覺到異樣。幸好,孩子一心忙于高考,什么也沒有察覺到。這半年,老安如同一個木偶般活著,也像一個演員,在兒子面前扮演父親,在妻子面前扮演丈夫,終于到頭了。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三個人在客廳里談了一個晚上。想起來,老安都覺得心酸,對不住兒子。考取大學的喜悅還沒有在兒子的身體細胞里停留一會,就被擠了出來,這年輕的心靈要承載晴天霹靂般的痛苦。第二天早上,兒子收拾了行李,說早就和同學約好去旅行的,他不想為家里的事情毀約。老安一聽就點頭,把銀行卡交到兒子手上,說,密碼是你生日。兒子接過來,什么也沒說,轉身出了門。
兒子旅行回來,內心已經接受了父母離婚的事情,只說自己想和爸爸住。老安一頓,熱淚上涌。兒子的選擇完全是出于內心的正義,因為平日,他和母親的感情更好,他是因為父親是受害方才選擇父親的吧。一周后,妻子就搬了出去。有時,人是被自己的想象嚇倒的。而事實上,老安想象的可怕情形都沒有發生,兒子平靜地接受了生活的變故,而且一夜之間變得勤快懂事,整個暑假,雖然話不多,但家里的衛生工作是他負責的,不會做飯,但洗了菜和米等他回來做。周末也去看望母親,知道買一兩樣水果帶上。生活就這樣被生生地改了道,又自然而然地往前走,如小河流水,只在淺灘處打了個漩。
老安這一碗面吃得時間有點長了,想必兒子坐的高鐵都已經到了南京了。他堅決要求獨自上學,老安也由得他。十八歲的男孩子,個子已高過他半個頭,真的沒有什么需要他照顧了。走出面店時夕陽西垂,陽光已經不像正午時那么熱烈。老安打算徒步回去,反正回去也沒事。這條路年輕時一直走,現在雖然變得面目全非,但回家還是沒問題的。老安心里不大喜歡眼下的蘇城了,三十年前,這里清雅靜幽,才真算得上是人間仙境呢。現在,她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樣,雖然飛速發展,卻變得面目模糊,越來越陌生了。
走到家時,天已黑透。搬到這個小區是兒子讀小學時,十多年了,小區已經灰暗陳舊,樓道上的燈也壞了大半,老安在黑暗中摸索著開了防盜門,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撲面而來,像一股辛辣的植物氣息,直直逼出了他的眼淚。生活,在老安面前來了個直角轉彎,他在突然之間失去了一切。五十歲的老安在黑暗中站了許久,才按亮墻上的電燈開關。
過了國慶,安慶邦打算去學開車,雖然家里的車被前妻開走了,但他覺得這是一項技能,老了也許可以自駕游,二來,兒子走后,孤身一人,上班下班,實在是無事可做。按說,老安這個年紀早就該會開車了,可在老安的家庭結構中,與傳統模式有點不同,嚴格說來,是他主內,妻子主外,這可能與性格有關,也可能與長相有關,比起相貌出眾的前妻,老安的長相平淡得多。
文大姐是個熱心人,下班時對安慶邦說要介紹個女子給他認識。安慶邦一愣,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這是離婚后文大姐給他介紹的第七個女朋友了,老安一律拒絕了,不過,他真是沒想到,年紀五十的離婚男竟那么吃香,世事真是不同了,據說機關事業單位,還有許多過了適婚年齡的優秀剩女呢。
文大姐無奈又愛憐地看他一眼,說,人要懂得愛惜自己,過去的事就算了,生活要向前看。人家歡天喜地的,你背人獨自哀鳴,又有什么用?這話讓老安心里銳利地疼了一下。他知道文大姐說的是他的前妻,聽說準備結婚了,但并不是先前那個男人。這雖然讓老安心痛,但多少還有一絲輕松。因為兒子選擇跟老安,前妻走的時候只帶走了車子和自己的衣物,在外租房子住,選擇結婚似乎也合情合理,一個女人不能長時間漂零在外面。文大姐看安慶邦沉默著,又對他說,對方條件不錯,是個中學物理老師,女孩子教物理,那智商免檢。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她三十好幾沒有結婚,擔心得不得了,說哪怕結了再離呢,也比現在好。老安聽了凄涼一笑,這叫什么邏輯呢?離婚,真是不死也要脫層皮啊,何況還有孩子。
她三十大幾了,又是個老師,怎么還獨身至今?老安問文大姐。文大姐見他主動提問,心下歡喜,道,也許在等你呢!
老安性情老實,他猜她不是有哪兒不對勁,就是在感情上受過傷害,他希望是后一種,多少與自己有點同病相憐,這先就近了一步。這么想著,自己先嚇了一跳,怎么真的琢磨起這事來啦?
拗不過熱情的文大姐,還是見了一面。女教師叫小艾,長相平實,略顯瘦弱,沒有前妻俏麗,穿著樸素,稍帶點文藝范,驚人的年輕。要是讓老安猜測,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他一下子有了一種犯罪感,不是么,兒子都快二十了。飯后,女教師小艾提議去看電影,老安知道對方對他感覺還行。只是自己心里別扭,覺得她太年輕了。又想,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如陪她看場電影吧。
老安記不得多久沒有進過影院了,他印象中的影院全然不是現在的樣子。放映廳都被隔小了,一個時間段可以同時放映五六部電影,紅色電子屏上不斷閃爍場次和票價,看電影的人出乎意料的多。沒等老安回過神來,小艾已經買了票,在老安面前舉了舉,幾乎帶點撒嬌的口吻,說,《北京遇上西雅圖》,我超迷老男人吳秀波的。
進門處有爆米花賣,安慶邦看了一眼,走過了,他沒有留意到小艾眼中的失落。幸好電影不壞,小艾很快投入其中,黯淡的燈光里,老安好幾次看到她臉上閃閃的淚水。那一刻,老安有一點點心動。輕易流淚的人總是善良的,就像喜歡孩子的人總不是壞人是一個道理。他冰湖似的內心被輕輕攪動了一下,聽見冰塊涌動碰撞發出的咔咔聲。
天空下起了小雨,他們都沒有帶傘。這個細雨微涼,夜色溫柔的深秋的夜晚對于超齡文藝女青年小艾來說,簡直完美得天衣無縫。對于離婚老男人安會計來說,有點不合時宜,因為他不在狀態。他站在影院高高的臺階上,看著路燈光下飛蟲似的雨絲,一時不知怎么辦。他沒有車,打的在這個場合這個時候顯然是件高難度的事。
我們各自沖回去吧,反正路也不遠,雨又不大。小艾興奮地提議,蒼白的臉上略帶紅暈,看來吳秀波帶給他的快樂還未平息。安慶邦心里有主意,他想脫下外套讓小艾披著,反正天又不冷,自己是個男人,淋點小雨有什么關系,但他就是做不出來,他更怕因此造成誤會。只好沖小艾點點頭,說,也不用沖,就是步子快一點吧,雨真的不大。不知是因為自己的提議得到肯定而高興,還是因為吳秀波,小艾挎起老安的胳膊就走,這讓老安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了,他不得不邁開步子,但姿勢有點像被綁架了。過了一個路口,老安終于不著痕跡地掙脫了小艾的雙手,小艾正在熱烈評論電影細節,似乎并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文大姐疑惑不解地看著安慶邦,嫌對方年輕?不是有個笑話說男人很專一,二十歲的男人愛二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男人也愛二十歲的女人,到了八十歲,還是愛二十歲的女人,這老安為什么是個例外?對方只比他小十五歲,這差距,完全不是問題啊。再說了,老安是為啥離婚的?他不得找個年輕女子一雪前恥么?
感覺不對,她看上去太年輕了。老安嚅嚅道。文大姐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過了一會,賭氣道,那我怎么回人家?就說因為你太年輕?小艾一定會以為是罵她。老安想想也是,他突然覺得自己過于沖動了,要不接這茬子多好。要不就拖著,小艾不是高智商么,很快她就會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有些話,說出來還真是一種傷害。
駕校的李師傅打電話給安慶邦,說從下周一開始要上車訓練了,希望他安排好自己的工作,因為同學七人一班,要以大局為重,隨時可能去訓練。安慶邦想,救命的來了,學車,不是個好借口么。
駕校的場地因為過度使用變得坑坑洼洼,地面上標志了不同意義的黃線和白線,還有焊在地上的鐵管。李師傅是個身量矮小的男人,五十多快六十歲的樣子,瘦,一張棗核臉上皺紋縱橫如溝壑,膚色黝黑。安慶邦后來發現,訓練場上的每個教練都是膚色如炭,想必是天長日久風吹雨淋之故。場地訓練是為首場考試作準備,按新的考試規則,有五個考點,師傅一一教過之后,就是不斷的反復訓練,找到感覺,通過考試就對了。同學之中,除了老安,都是女子,有四個是四十出頭的中年婦女,兩個90后的女孩子,老安一不小心成了洪常青。小半天下來,師傅對老安很滿意。在駕馭和應變能力上,男人有天生的優勢,即使自以為已是老男人的安慶邦也仍然完好地保持著這一點?;旧希粋€考點他只要練習三四次就能很好掌握。女人們就不一樣了,一坐到駕駛位置上就手忙腳亂,不是忘了這個就是忘了那個,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才夠用。師傅的火氣被吊起來,但越罵越不行,最后到了失措的地步,氣得師傅叫老安坐在教練座上,自己去辦公室打麻將了。
眾人一見師傅走了,七嘴八舌罵他,不會才來學啊,除了開車你又會做什么?會寫文章?會做財務?能救人命?還是能管理公司?老安只是聽著,笑。除了那兩個90后的孩子,其余的,一個在文化館工作,一個和他一樣也是會計,一個是婦產科醫生,另一個開著一家規模不小的公司。而那兩個孩子,是兩表姐妹,3月就要出國了,國內學車便宜又方便,出去后公證下就行,再說,這段日子也閑著。暮色漸合,大家分手告別。因為老安可以調休,時間相對自由,下次訓練,師傅把他和那兩個90后的孩子安排在一組。
回家的路上,走在越來越濃的夜色里,老安想起文大姐說過的話,男人是很專情的,無論在哪個年紀都喜歡二十歲的女孩子。老安覺得師傅的心明顯偏向那兩個年輕女孩子,和她們說話時也是和風細雨的,時不時還當著大家的面調情幾句,這讓老安有些尷尬,讓中年婦女心懷妒恨,不過他們都沉默著。他突然想起了小艾,是啊,自己怪她太年輕實在是說不出口的理由。不過,看過電影之后,小艾沒有任何信息。也許他在這邊千思萬慮如何回掉她,人家,根本就沒看上自己呢,天底下這樣的事情多著呢!老安心情一放松就感覺到了肚子餓。他是很少在外面吃飯的男人,工作上沒有應酬的需要,加上這么些年里要照顧兒子,他對街面上的吃食店并不熟悉。因此,當他站在羊肉店內的櫥窗前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服務員。她問,要多少羊肉?他不知道自己要多少,他只想要一碗純正的羊湯,吃飽暖身就行。服務員善解人意地幫他稱了二十五塊錢的羊肉,又問他要搭油條還是白菜粉絲,他選了后者。油條不是垃圾食品么,吃多了要得老年癡呆癥的。
白煮羊肉是蘇州西邊一座叫藏書的小鎮的特色,整只羊放到一個大木桶里熬上幾個小時,肉質酥爛,湯色乳白,香氣濃郁,口感鮮而不膩,常食而不厭。老安喝著羊湯時想到了兒子,兒子喜歡吃羊糕,是店家把不成塊的零碎羊肉凍起來,切成片,蘸著醋吃。再過些天,兒子就要放假了,記得買給他吃。用文大姐的話說,老安一心只想著兒子,如果他的精神是一棵樹,那兒子是筆直的主干,沒有什么旁枝。這些年里,老安的生活就是圍著兒子打轉,他沒有想過值得與否,他秉持著一個最樸素的理念,兒子是他把他帶到這世上來的,而不是他自己要來的,所以他為他做一切都是應該的,從未想過要回報。那么妻子呢?妻子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小心地,迂回曲折地想繞過它,可一天之中,總是不經意地被刺痛無數回。不是愛也并不是恨,只是不敢相信,晴天霹靂不足以形容老安當時的感受,可奇怪的是,他若無其事地接受下來,像被一只巨掌大力推搡著前進,就這樣神奇地跨過了那個生不如死的階段,不僅是他,兒子和前妻,也這樣平靜無波地接受了這一切,可不,前妻都要準備再婚了。老安不得不懷疑,那個和自己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女人真的是她么?他有些羨慕她的瀟灑,又恨自己學不來。
老安學車很快,他一直以文弱書生自居,以為自己的動手能力不行,事實上,學駕駛并不考動手能力,而是腦子與動作的協調性。接下來的訓練,老安差不多成了他們這組的教練,師傅很高興,只管把車子交給老安,自己躲在辦公室里打牌。老安就不厭其煩地帶著他的女同學們。雖然師傅偏愛90后,老安卻和中年婦女們更有話說。特別是說到孩子時,更是滔滔不絕,除了女老總的孩子去了國外,其余三個的孩子也正在國內上大一。四個中年婦女對老安的一致評價是,快要絕種的好男人,為什么自己沒有遇到?老安聽了也并不特別開心,也無人可以轉述。成王敗寇,他無話可說,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了哪里。
小艾沒有消息,讓老安多少安心了些。上班時,他也特別注意過文大姐的神情,并不像是轉述了他的話,那么,就是小艾自己的事了。是啊,老安憑什么就不可以被拒絕?除了工作,兒子,一套100平米的房子,他安慶邦還有什么?雖然人人都說這座城市里剩女多得滿天飛,那人家是因為有條件才被剩下來的,而這些條件顯然不是安慶邦能達到的。他突然生出一點好奇心,將要和前妻結婚的,是怎樣一個男人呢?前妻雖然漂亮,畢竟也快五十的人了,也沒什么錢。還有,那個他在樓道時里遇到過的男人呢?為什么他們最終沒有在一起?老安點了一支煙,坐在陽臺上沉思。煙頭明滅不定,像他起伏的心事。陽臺右側的一角,有他一個煙火缸。他找出來,放到眼前。他抽煙但很少,一天不超過三支,單位廁所兩支,自家陽臺一支。剛剛離婚時抽得多些,但老安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為免自己沉溺于此,他果斷地克制了自己。他有一個兒子,就是一個未來的他,他盡心盡職做一個男人典范,為的是兒子有一個好的榜樣,而在老安的心目中,不煙不酒就是基本條件。
老安的好奇心很快就被滿足了。周末的超市里,老安與前妻和他的后任劈面相逢了。一切如此突然,來不及躲閃回避,就像那一晚的樓道里,直楞楞的撲過來。前妻似乎對他笑了笑,又似乎沒有,總之很快攜著男人消失在貨架后面。這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看上去比前妻年輕,不知道為什么讓老安莫名地想起駕校的李師傅。按說他至少比李師傅年輕十幾二十歲,但他們身上有種相似的氣味,這個老安說不出來,他對他一無所知,但隱隱覺得不妥,又找不到任何憑籍。
小艾打電話來,讓老安很是意外。他以為一切就這樣若無其事地結束,甚至連文大姐都以為是這樣了,她還對他說,等著,介紹個更好的。
小艾在電話里直截了當地邀請老安一起出去旅行,她說每到放假,她都要先放松一個禮拜,然后接收學生來補課。中學物理,來補課的學生實在是太多了,每個假期她都比上班更累。不是為了錢,是為了無法拒絕,都是托人來說情的,要么是自己班上的,真的說不出口。這個倒是老安沒有想到的。不過,他沒法答應小艾一起去旅行,這對他來說是太重大的事,而且,兒子也要放假回來了,他得照顧他。但這理由仿佛說不出口,兒子快二十歲的人了,個子還高過他半頭,不會做飯,可以去奶奶家吃。主要是,小艾這一提議,讓老安想得太復雜了。一起旅行,別人會怎么說,晚上怎么住?應下來,小艾又會怎么想?他完全沒有頭緒。小艾卻沒注意到這些,只問老安有沒有理想的去處。除了單位安排的旅行,老安還真的沒怎么出去過,他沒有好推薦。小艾說,去日本好不好?我想去看看京都,上回只去了東京和大坂。老安自慚形穢,不要說日本,他連港澳都沒去過。
老安期期艾艾地說年底了,當會計的特別忙,實在是請不出假來。小艾表示理解,并說開學前一周去也行,到時看吧。都說文藝女青年多少有些矯情,心眼小,但小艾身上還真沒有這些缺點,她聰明熱情,真誠善良,還有生活情趣。老安放下電話時,想到這些,他內心也被鼓動了起來,過了春節,去一次日本,就算花去幾萬塊錢積蓄又如何?生活這樣對他是不公平的,他需要一些補償。
與其說是小艾撩撥了他,不如說是老安突然想通了,婚離了,家散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可這不是他的錯,憑什么反而是他一天到晚低頭認罪似的,揚眉吐氣地活著,像個男人似地活著,不行么?
這激動人心的力量一直支撐著老安,直到快下班,打電話給兒子,去海悅吃自助餐。兒子顯然意外,嗡聲問有什么好事么?老安說沒什么好事就不能好好吃一頓?兒子卻說,他已經買了菜,做好了飯,正在廚房忙活呢!老安太吃驚了,雖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但窮人家也特別溺愛孩子,二十郎當的大小伙子了,基本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怎么就能做上飯了?
晚飯雖然簡單,但還不錯,碧綠的炒青菜,紅黃相間的蕃茄炒蛋外加黑木耳榨菜肉絲湯。兒子有些手忙腳亂,圍著飯單的樣子也有些滑稽,一臉靦腆地看著自己,老安的心里不由得一熱。孩子真的長大了,如果前妻也能吃上兒子做的飯,她該多么后悔和愧疚,當然,也許并不。心緒起起伏伏的,老安的胃里像塞了一團棉花,并沒有多少胃口,但他努力吃得香甜,兒子一雙眼睛正緊張地看著自己呢!也許,真的是改變生活的時候了,兒子都會做飯了,買衣服早就是自己的事了,老安有種被推開的感覺。他想到小艾,想到要是和小艾在一起,高高大大的兒子有多少不便,也許他就不大肯回家了,那樣,對于兒子來說,連這個殘缺的家都沒有了。老安心痛,眼睛酸澀,他努力按了按鼻梁,把情緒平伏。
老爸,我想和你說點事。兒子整理完廚房,坐到老安身邊。
是不是要錢出去玩?高中的同學都回來了吧?老安起身,從口袋里掏錢包。
不是。前幾天,我在街上遇到文阿姨,她說……
老安的頭嗡一下就大了。這個文大姐真是熱心過了頭,這種事情,怎么能和孩子說呢?他緊張萬分地看著兒子的臉,輕聲說,她說什么?別聽她的。
可是,我覺得文阿姨說得很對。爸,我長大了,以后也會有自己的事業和家庭,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才好。我覺得……這半年你都老了不少。爸,文阿姨說的沒錯,你聽她的吧。
聽起來,文大姐并沒有把小艾說出來。老安嘆了口氣,找到自己的茶缸子,站了起來。
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原以為小艾看不上自己,沒想到她十分滿意;原以為這事多少會傷害到兒子,沒想到他十分理解;原以為不會動心的老安,真的有了一絲心動,莫非,一切真的是老天的安排?兒子去玩電腦了,他一個人站在客廳里,打量著這個家。因為是和平分的手,家里幾乎沒有一絲的改變,墻上是前妻繡的十字繡,那一年,她癡迷于此,一坐就是一下午,腰椎盤突出的老毛病都犯了也不肯歇手。老安想,得把它們取下來送還給她,或許她要用它們來裝飾新家呢,怎么說也是她的心血。
生活像看似柔弱實質堅硬的流水,不知不覺地,把那些曾經堅定于心不可動搖的東西悄沒聲地改變了。老安不知道是生活的力量過于強大還是自己內心并沒有想像的那么堅定。但對于新的生活,他坦誠地感覺到向往,雖然微弱如游絲,但他能捕捉得到。這讓他對自己既欣慰又鄙視。
但是老安最終還是沒和小艾一起去旅行,因為小艾實在沒有時間。只是他們一起吃了幾次飯,又去看了一場電影,也許電影不夠精彩,小艾把腦袋擱在老安的肩膀上,迷糊地說,好累。就是這兩個字,像一枚子彈擊中了老安蒼滄桑的老心,他伸出一條手臂,將小艾攬在懷里,輕的,珍愛的,溫柔的樣子,讓他自己也要落下淚來。偌大的明明滅滅的影院里,老安能聽到自己呯呯的心跳,他簡直要按住自己的胸膛,怕它一不小心躍出來。
李師傅的七個學生中,老安是最讓師傅放心的,不過,他也有個弱點,就是直角轉彎的動作不夠利落。師傅說他方向打得太猶豫,不夠果斷迅速,特別是連著兩個直角轉彎,老安總是反應不過來。這可能與他的個性有關,他有點慢,適合走優雅的S道。可是師傅說,直角轉彎是必考的,且在S道前面,也就是說走不好直角轉彎就沒資格走S道。
接到電話的清晨,早春的清晨,冷,人還都在睡意中。老安直覺,這石破天驚的電話就是一個直角轉彎。
是前妻,她虛弱地問老安兒子在家不,她要上醫院。兒子早兩天就回學校了,這是前妻知道的,她的用意很明顯,老安,能不能送我去醫院?
老安二話沒說,披衣起床,叫前妻把地址發在手機上,攔下一輛出租車,將手機上的地址指給他看,只說一個字,快。
老安怎么也沒有想到,前妻租住的是一個老小區的一間尾房,屋內十分簡陋,水泥地面,餐桌上放著電磁灶和菜板,飯碗,泡面。前妻像個孩子似的蜷縮在窗邊的床上,顯然病得不輕。一見老安,兩行淚水滾滾而不,將臉蒙進了被子。
別哭啊,穿衣服,咱們去醫院,看了醫生就好,聽話聽話。老安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伸手撩開前妻臉上的長發,輕輕拂干淚水,說。
前妻渾身滾燙,臉色蒼白,腰背和四肢酸痛得無法伸直。醫生說前妻得了一種融血性貧血,病情危重,不過,經過治療不會有大礙,只是以后要格外注意飲食起居。老安聽得頻頻點頭。
幸而是在自己的醫院里,幸而兒子已經回了學校,老安就沒日沒夜在撲在醫院,服侍前妻。上班前,他先把早餐送到病房,和前妻聊上一會,再去上班。有時醫院的飯菜不合胃口,他便自己買了回家做,再送過來。醫院的同事大多不知道老安他們已經離了婚,直夸他是個模范丈夫,老安笑笑。只有文大姐看不下去,在QQ上對他說,你怎么又活回去了啊,她當初那么對你難道你都忘了?她那男人呢?因為生病將她拋棄了?你們離婚了,你現在對她沒有責任。再說了,小艾要是知道了,你怎么和她解釋?
小艾?這十多天里,這個名字只在老安腦子里閃現過一兩回,而且時間很短。文大姐的話讓老安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是,關小艾什么事?這讓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是啊,至少在文大姐眼里,小艾不是他的正牌女友也是即將要成為他的正牌女友了。
小艾還是知道了,只是她的態度十分明朗坦蕩,她說老安你要是忙不過來我可以幫你,周末我會去醫院看她,你對前妻都那么好,可見不是寡情的人。
老安忙說不用不用,只是自己這陣子忙,過些日子再聯系。小艾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說好吧,你自己也注意身體。
窗外是晃眼的明媚春光,老安幾乎要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這大半年的生活恍如一場夢,現在,他從夢中醒來,卻發現前妻睡著了,蒼白的床單下蒼白的臉,讓她看上去像孩子一般瘦小柔弱。醫生說她常年患有貧血,老安竟然一無所知,難道是因為貧血不會疼痛?
老安很想抽一支煙,無奈這是在病房里。
前妻那個出租屋那么簡陋,又沒有人可以照顧她,出院后,老安很自然地把她接回了家。那段日子很忙,好在前妻可以下床,做些輕便的家務,在兩個人的家里,仿佛什么都沒有改變,又仿佛什么都改變了。舉手投足間的那種默契是在二十年的相濡以沫中養成的,所以不用怎么說話,這也就省去了許多麻煩,有些話,沒法說,說出來就是傷害,就像表白也是變相的索取。
老安的駕照考出來后,就開著前妻的車去了她的出租屋,幫她把房租了了,又收拾了屋子,其實,除了從家里帶出來的衣物,這些時日里,前妻什么也沒有添置。這讓老安覺得很奇怪,不是說要結婚了么?難道新居在別處?可是那個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看起來是那么不般配,他們最終散伙了?
一個橙色筆讓本告訴了老安他想要的答案。
7月23日,我離開了家,離開了老安和孩子,對我來說,這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卻也是最明亮的一天,因為半年來灰暗壓抑的日子已經讓我喘不過氣來,終于到了判決和解脫的時候,兒子的通知書到了,我離開的時間也到了。我無話可說,這是我犯下的罪,應該領受的罰。
……
11月20日,今天終于在老安常去的超市里遇到了他,我和張在一起。我看到老安吃驚的眼神,心里痛不可擋??墒沁@沒有什么,我知道,文大姐幫他介紹了一個好姑娘,她年輕漂亮有文化,她會讓老安幸福的。從今天以后,他應該不會再猶豫了。文大姐說得對,是我傷害了他,這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我請張吃了午飯,給了他500塊錢,這個木訥而好心的外地人一直推拒著。
……
3月17日,還是倒下了,而且不爭氣地打電話給老安,因為除了他沒有誰可以送我去醫院……
回家的路上,開著車的老安突然想到了駕校師傅的那句話,老安你什么都練得好,就是直角轉彎讓人擔心,方向打得不夠果斷利落。老安知道這是自己的缺點,無論是開車還是生活,他很難接受直角轉彎那么大的變故,不過,這一次,在轉角處,他果決地打死方向,來了個漂亮的直角轉彎,往家的方向。
責任編輯◎青鳥
葉涼初,本名李紅梅,畢業于南京大學,就職于吳江市圖書館。從事寫作十多年,已發表散文50余萬字于各地報刊,曾在《姑蘇晚報》開辟專欄《每周家言》。2007年開始小說創作,長篇小說《莫如云易散》2009年5月由朝華出版社出版,《香在無尋處》于2010年5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用整個曾經愛過你》2012年4月由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琉璃》2011年11月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近期從事劇本改編和散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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