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瑜婷



就算你是第一次到巴黎,也會知道怎么去巴黎藝術城。在巴黎地鐵站Pont Marie的正前方,標注著“Cite des Arts”(藝術城)。
這一貼心服務,打動了來巴黎藝術城交流的清華美術學院研究生孫墨青。他太喜歡這座位于巴黎市中心的藝術城了。這棟約有50年歷史的建筑,通體白色,有的工作室推開窗,即可望見巴黎圣母院。國內到此交流的藝術家,常在樓下的塞納河邊買一杯咖啡,拿著免費聯票,悠閑地去逛博物館。晚上,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聚在藝術城旁的塞納河邊,吹著涼風,喝酒、跳舞、聊天。
2013年9月5日,巴黎藝術城大廳入口的宣傳欄上,貼著一張中國傳統繪畫的展覽海報。自1984年起,中國人就開始在位于巴黎市中心的藝術城購買工作室了。迄今為止,中國13個藝術院校共在藝術城買了16個工作室,數量在全世界國家中排名第三。
為什么中國的藝術院校如此熱衷于在藝術城買工作室?回答這個問題時,“關系”這個詞,數次從巴黎藝術城執行主席蘭格萊斯的嘴里蹦出來。
源于“飯局上的聊天”
藝術的話題難免跟政治有關,法國巴黎藝術城的故事亦是如此。“二戰”后,美國迅猛崛起,而法國在國際上的影響力日益減弱,法國總統戴高樂提出,要借巴黎的藝術地位來改善國際關系。1965年,巴黎藝術城在官方的支持下建成,共有三百多個工作室。至今,巴黎藝術城已接待世界各國的藝術家近兩萬人。
來巴黎參加“流動藝術盛宴”的藝術家中,當然少不了中國藝術家,尤其是各藝術學院選派的交流老師及學生。
“不少是吃飯時談出來的合作。”蘭格萊斯告訴記者,很多中國藝術學院購買工作室,源于“飯局上的聊天”。
一次,巴黎藝術城名譽主席布魯諾夫人到中國學術交流,跟西安美術學院的負責人吃飯。在飯桌上,她認識了西安音樂學院的負責人,對方很快提出想在巴黎藝術城購買一個工作室,布魯諾夫人答應了。
身為布魯諾將軍(戴高樂總統的親密戰友)之妻,布魯諾夫人算得上是打通政界和藝術圈的國際活動家。中國大使館搭橋,幫助她和中國各大美術學院的負責人認識。布魯諾夫人跟中國各藝術學校往來密切所鋪墊的“關系”,直接促成了各學校在藝術城購買工作室。
“工作室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中法文化交流的關系才更重要。”蘭格萊斯說。
在布魯諾夫人工作室的書架上,擺著一張她在中國飯局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很開心。
布魯諾夫人常常和巴黎美術學院主席庫索一起到中國交流。庫索對中國藝術特別感興趣。而他的身份,“相當于布魯諾夫人的藝術鑒定者,告訴她哪些藝術品是真正有價值的”。
一些跟中法兩國藝術界關系都很好的藝術家,熱衷于替學校牽線購買工作室。說起這點,蘭格萊斯回憶起曾在中國美術學院任教的萬曼教授。1985年,萬曼擔任了剛成立的法中美術交流協會副主席。受他的影響,20世紀80年代中國美術學院在藝術城就已擁有三個工作室,其中第一個工作室是萬曼用他的作品作為抵押獲得的。
原清華美術學院院長常莎娜生于法國里昂,父親常書鴻是著名的留法藝術家。她出面促使清華美術學院成了最早一批在藝術城購買工作室的中國學院。1994年,原云南藝術學院院長張建中訪法舉辦畫展,認識了布魯諾夫人,之后云南藝術學院很快購買了工作室。
最后,蘭格萊斯想起一個跟藝術無關的因素—攀比心理。在巴黎藝術城擁有一個工作室似乎成了中國一些藝術院校“較量名氣大小的手段”。這種攀比現象,“有時是地域性的競爭,你有,我也要買;有時是數量上的比較,你有一個,我便要買兩個”。
“那時才知道什么是藝術的多元”
1996年,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李睦教授第一次去巴黎藝術城。他最大的感受是慚愧。李睦約了一位法國女藝術家到他的工作室交流,對方來的時候兩手空空。他問:“你的畫呢?”女藝術家吹著口哨,隨手在畫布上畫了幾下,簡單的人物、場景就成為她的作品。
李睦再看看自己特意準備的十幾張作品,全是城市的街景、農村的角落—作品的共同特性是寫實,強調技術性,越像越好。“看來看去,似乎都是一樣的。”他臉紅了。
現在想起來,他知道自己跟那位女藝術家的差別了—他講究結果,而西方藝術家看重過程,“畫什么已經不重要了”。
這次交流對李睦影響特別大。當時國內藝術界相對閉塞,他和那些同期去的中國畫家都深受蘇聯繪畫風格的影響。他們在歐洲多元的繪畫面前感到震驚:為什么我們畫的都一樣,而他們可以都不一樣?“那時才知道什么是藝術的多元,你會覺得慚愧。”
李睦把1996年看成是交流的“分界線”。在他之前,他的上一輩老師,更多的是懷著尋找過去的情結到法國去看真跡,包括印象派的莫奈、雷諾阿、凡·高,或者是新古典主義派的安格爾。他也有這種情結。去法國交流,對李睦來說是一件夢寐以求的事。他回憶,當時對國內美術界影響最大的國家有兩個,一個是蘇聯,另一個是法國。
跟老師們不一樣,李睦多少懷有“創造未來”的渴求。他想知道西方藝術界正在發生什么,要走向哪里。他一共去了藝術城的工作室3次,每次半年。40平方米大的工作室對他而言,接近家的感覺。
除了參加對方要求一定要做的展覽,李睦還到處逛博物館,交了不少法國藝術界的朋友。他好奇,法國的藝術究竟植根在怎樣一種生活里?李睦模模糊糊地找到了答案,比如時間觀—法國人從來不吝嗇將時間花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他們花大把時間喝咖啡、看展覽,像做夢一樣。
讓他感到驚奇的還有展覽—巴黎藝術城要求藝術家們拿出個人作品參加藝術城內的展覽。與國內展覽具有比賽味道不同,李睦在1996年初次體驗了另一種“更純粹”的展覽。“外面的畫廊也是,買畫的人是真心喜歡,不是投機。”利用半年的交流時間,李睦在巴黎的畫廊和大學里做了幾次油畫展。“他們的展覽方式更加放松,等你去說故事,而不像國內有種審判味道。”李睦說。
在巴黎藝術城工作室待過之后,李睦覺得自己改變了。“以前幾乎沒有自己的風格,只講究技術水平,心里是堵著的,后來畫畫愉快了不少。”
工作室是深度文化游的“驛站”
目前,巴黎藝術城一間工作室的價格為75萬法郎,在李睦看來,性價比極高。可讓他遺憾的是,他再沒有看到國內的藝術學院像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一樣,蜂擁著去國外買工作室。“在紐約、羅馬,我們都沒有工作室,也沒有學校會去買。”他覺得,國內的各個藝術學院更愿意把錢投入到辦展覽等“能更快速見效”的事情上。
李睦對這些年國內美術圈的急躁氛圍感到失望。每次去巴黎藝術城,他看到哪間屋子燈黑了,就知道里面住的是中國藝術家。“咱們總是做個飯,炒個菜,人就去外邊玩了,很少有人在里面畫畫。”如今各個美院的老師和學生過去交流,更多的是將工作室當成深度文化游的“驛站”。
2012年4月,清華美術學院研究生孫墨青到巴黎藝術城工作室交流了兩個月。他的感受是,相較來自其他國家的藝術家,中國各美術學院的老師和學生很少待在工作室里搞創作,大多數人都出去逛博物館或環游歐洲了。他覺得國內一些學院買的工作室“像是歐洲游的中轉站”,而其他國家的工作室則多少擺放著一些作品。
依據巴黎藝術城的要求,申請人員可待兩個月到一年,住宿費一個月約3000元人民幣。多數人出于安排課程或經濟方面的考慮,申請兩三個月,很少有人再像李睦那批人一樣,一待就是半年。
這是孫墨青第二次去巴黎。跟20世紀八九十年代相比,巴黎藝術城里住的人太多,有300多位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由于場地有限,巴黎藝術城不再要求每個人都辦展覽,而是采取了開放工作室的展覽方式:藝術家們可以自愿打開工作室大門,簡單地擺放好自己的作品。來自巴黎藝術城內外的觀眾捧著地圖,沿路觀看。
參觀藝術城內展覽的大多是城內居民,“更純粹和自然,看到自己感興趣的作品,便走進去跟作者聊聊”。孫墨青在巴黎藝術城內舉辦過一次廊廳展覽。展覽時,有一位乞丐進來參觀,還跟他要了簽名,“有趣極了”。
“3個月的駐留為我的藝術事業開啟了很多新途徑,其中之一就是成為55 Bellechasse畫廊的簽約藝術家,這在去巴黎前是無法想象的。”孫墨青還在巴黎藝術城實現了向往許久的跨界藝術。原來,巴黎藝術城住著多類創作媒介的藝術家。有一次,他認識了一個玩戲劇舞蹈的朋友,對方還邀請他到舞臺上作畫。還有一次,他在洗衣機房遇到了一個來自澳大利亞的編舞藝術家,教他跳起了舞。
去巴黎之前,孫墨青以為繪畫已被歐洲當代藝術邊緣化,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在他尋訪的許多工作室和歐洲展覽上,繪畫仍然很活躍。
離開藝術城前,孫墨青翻看藝術城的簡章,上面寫著:“建議盡可能地進行文化交流,而不是把這里當做旅游的中轉站。”那一刻,他忍不住笑出聲。他連羅浮宮都沒空去,但他不遺憾,“羅浮宮永遠都在,人跟人之間的交流卻更難得。”
跟多數人一樣,四川美術學院的唐艷也選擇了“深度文化游”。她告訴記者,出于教學壓力,自己只申請了兩個月的交流時間。由于簽證晚了,她只能在歐洲待30天。她在工作室住了7天,其余時間基本在火車上度過,游了8個國家,泡了數不清的博物館。
唐艷認為巴黎藝術城的一大好處是有巴黎博物館的免費聯票。她幾乎沒有跟藝術城的其他藝術家打交道,腦海里記得的盡是博物館的真跡和那些畢加索、凡·高筆下讓她驚艷的色彩。在唐艷的眼里,巴黎藝術城的工作室像一個驛站,給中國藝術家提供了解歐洲藝術的機會,回去后,“連學生都覺得我變厲害了”。
對中國學生“走出去”的交流方式,蘭格萊斯認為很正常。“這里就像一艘航空母艦,很多人到這邊停下來,再接著起飛。”這背后也有一個不爭的事實:如今巴黎不再是世界藝術中心,巴黎藝術城也不再承載過重的意義。他不贊同把巴黎藝術城的藝術家限定在藝術城內辦展覽,觀眾太少了,他更希望藝術家們能去其他畫廊辦展覽。
“當今世界已經沒有藝術中心,巴黎、紐約、羅馬到處都是中心。”李睦也看到了這一點。但不管怎么說,對李睦這樣老一輩的交流生而言,巴黎藝術城是一桌既陌生又驚艷的“盛宴”,其中的味道遠非年輕一輩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