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這是詩人張棗的一句詩,前一句是“這是我鐘情的第十個月”,后一句是“我咬一口自己摘來的鮮桃”。我直接邁過第十個月,也不嘴饞那個鮮桃,獨獨喜歡了這一句,“我的光陰嫁給了一個影子”。它迎合了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它找準了我心臟的位置,一擊即中。
此時此刻,我正坐在老家的火爐邊,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捧著多年前的一本文學期刊。連我自己都訝異,這樣的場景有多久不曾出現了?大概有20年的光景了,20年前,我作為一個狂熱的詩歌愛好者,曾經在冬天里,把桌子搬到火爐邊,夜以繼日地寫詩,天塌下來都不顧。
我不知道,我是在重溫那段場景,還是在重溫那段心緒。
“我的光陰嫁給了一個影子。”就像爐子里最好燒的一塊煤,閃著藍色的光焰,它在這個時刻跳將出來,總是有它的寓意吧。這是我尋了大半生,終于找到的話。也算是為我的文藝情結做一個了斷吧。
它更像是一個怨婦的哀嘆,大半生的光陰就此付諸東流,單單得到一個影子的答復。
或者人生,本就是一場虛幻的旅行吧。這一次,在時光的峽谷里,我破例倒著坐了一回過山車,去尋一尋年輕的影子——
年輕多好,臉上生滿青春痘的年齡,心上也生滿愛情的草。任何一次失戀,都會令你魂飛魄散好幾萬秒,然后繼續毫發無損地成長,這就是青春。平凡而又緊張的日子像彌漫開來的璀璨煙花,朵朵都是眉宇間的小憂愁。丟失了一塊小手帕,少女便驚慌失措,以為夢里的秘密,也隨那塊手帕,一并泄露了出去;一個窺探被心儀的女孩兒捕獲,少年的臉紅得發燙,心也怦怦亂跳,卻背過身去向著風討饒,“風,唯有你知道我的底細,求你,別說出去”。
那時候的天空很低很藍,像一面無人敲的大鑼,你猛勁兒地喊一嗓子,仿佛就可以將它震破。還有夜里的星星,永遠年輕,永遠純真,連一歲都不會生長。
再往年輕追溯一點兒,就到了我的女兒那個年齡,更是數不盡的歡娛無憂。她從未擔心什么,未來還那么漫長,等得及她提著拖鞋穿著睡衣玩出許多美麗的泡沫,等得及她在去學校的路上哼著變了調的小曲,等得及她踮著腳尖兒使勁去夠一枚閃閃發光的葉子,等得及她跟在一條穿著鞋子的小狗后面,學著它別扭地走路,等得及在老師沒來之前迅速消滅一袋果凍,等得及對一輛紅色單車的掛念,等得及對一把吉他的眷戀,等得及她去拆開一張張裹著甜絲絲的小秘密的紙條,等得及她鄭重其事地對媽媽說“我可以戀愛了嗎”……
她的快樂觸手可及,如同熟透了的櫻桃。那么多的等得及,就像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等著她隨意地去挑選。
光陰啊,就這樣如流水一般滔滔逝去,所以我們才把一張張撕掉的日歷,叫做流年吧。
我們就這樣,一邊慨嘆著歲月的老去,一邊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光陰的樹上到底結了什么樣的果實。
我的樹上結的果實,是一顆愛著的心。
我幸福,因為一貧如洗中獲得了愛情。拿出舊日的瓷碗,它們潔凈如初,還有保存完好的糧食和愛戀,我對愛人說,住下吧,這樣的好日子需要我們好好品嘗。
我感念,因為兩手空空時擁緊了友誼。即便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依然感謝上帝在旋律最好的時候讓我們是在一起的。我對朋友說,記得和遺忘一樣,是給彼此的最好的饋贈。
我為好人祈禱,祈禱他們一生平安;我為從我身邊路過的一條小狗祈禱,祈禱它的尾巴永遠會因為歡樂而搖擺不停;我甚至在秋天的大風里祈禱,祈禱隨風起伏的莊稼們幸福。
而現在,我最該為之祈禱的,是父親和母親。母親忙乎了一個下午,終于弄好了一桌子的好飯菜。我的每一次回來,都是父親和母親的節日,他們恨不得將一生的積蓄,都花在我的身上。
我不止一次地在眼前看到暮年的一個景象:那曾經年輕的媳婦,已成彎著背的老婦,穿著不再光鮮的灰色的衣服,在灰色的天空下,撿拾斷落的枝條,準備著去生一籠溫暖的火。
火焰旁,是她瘦小的影子,如果可以將那影子團起來,只有盈盈一握那般大小。
那不就是我的母親嗎?她所有的光陰,都嫁給了這樣一個影子,忙碌著,操勞一生的影子!
父親喚我,要不要喝一盅?
我正有此意。我提議父親把桌子搬到火爐邊上來,父親笑著說,你啊,這么多年,一直都是那么喜歡爐火。
是啊,正是借著這點溫暖的影子,我才安全無恙地走過這大半生的啊!
微醺中,我看著父親的影子,父親也在看我的影子,我們一起,望著歲月的影子。
(編輯 慕容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