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窗,是我有記憶以后幾十年里見過的離水面最近的窗。我相信,只要不是枯水季節(jié),坐在那些窗臺上,很容易赤足觸碰到河水光滑清涼的皮膚。
南方的小鎮(zhèn)上,見證過無數(shù)先民的生命歷史、流淌過至少近七百年的一條小河,水面寬僅數(shù)丈,兩岸有碩果僅存的一些磚樓,臨水開窗,磚墻蒼黑,近水的磚石爬滿青苔。那些木質(zhì)的窗框腐朽潰敗在時間里,灰暗的色澤,陳腐的氣味,都在無聲地講述一段久遠的往事。你凝眸之間,有衣著古典、明眸皓齒的俏麗女子,臨水映照她的云鬢。你站在河的對岸,仿佛縱身即可跳到窗邊,但你永遠無法和女子眉目傳情,你們之間隔著漫長的時光之河。
曾在南方另一水濱小鎮(zhèn),聽當?shù)厝私榻B水邊房屋二樓開窗的用途。被洪水圍困的人從那些高處臨水的窗口,用繩索吊下竹籃和錢幣,從船家手里購買生活的必需品。而仔細考察眼前這條小河,發(fā)現(xiàn)有眾多的石拱橋連通兩岸,即使遭遇水災(zāi),水邊居民的生活未必需要借助這些臨水的窗口。臨水的低處開窗,方便取水和乘船出行,也許是一個重要理由;但事實上,這些臨水的木窗,還應(yīng)是這小鎮(zhèn)水邊建筑的一個特色符號、一種居住者品位和情趣的需要與體現(xiàn)吧。
窗框其實完全可以看作是畫框,正如蘇州的園林建筑墻體上那些窗口具有取景的功能一樣。從里面往外望,一窗碧水,倒映兩岸的樹影,漢白玉石拱橋如半個月亮淡白的剪影,浮在有著薄薄霧氣的河流上。而當水面上真正映著銀幣般的圓月的晚上,這些窗口是洞開的,窗邊是有竊竊私語的,甚或是有揚琴、絲竹之音的。我相信,那些后來聲名遠播的粵韻,最早也是從這些水邊的窗口絲絲縷縷飄出的。傳聞中的“紅船”,載著讓靈魂變得柔軟的一些曲調(diào)、一個戲班子,吹吹打打,從東江支流劃過來,劃過來……那是這個南方水鄉(xiāng)小鎮(zhèn)最激動人心的日子,所有的目光都從窗口望向河流,“紅船”從窗口悠悠然滑過去,滑過去……那船和人,不知道最終劃去哪里了,只有那些能夠牽動人心的,或纏綿悱惻、或哀怨低回的曲調(diào)和樂聲,至今還在水面上回蕩,并被這些臨水的窗口收藏,被水邊屋子里的有心人傳承。
我不知道,將近七百年前,這個小鎮(zhèn)的先人,為何選擇來東江支流的這片水網(wǎng)密布的沙洲上臨水而居。是借河水灌溉農(nóng)田?是方便河運,抑或是“魚米之鄉(xiāng)”、“靠水吃水”?也許這些都是直接的理由,但又不能夠完整解釋清楚。不妨設(shè)想一下,河流曲折,穿鎮(zhèn)而行,卑微的小鎮(zhèn)農(nóng)人、船家、販夫走卒,荷鋤下田,劃艇撈魚,擔菜叫賣,起早摸黑,過著亦農(nóng)亦漁亦商的日子,生活也許是艱辛的,日子也會是枯燥漫長乏味的,唯有這一脈倒映日月星辰、兩岸樹影的河流,可以讓他們的心靈濕潤。河流如一條飄帶,捆著他們年輕的身體內(nèi)躁動不安的魂兒。人與河,就這樣不離不棄、互相慰藉。水邊建房,臨水開窗,貼近水面的詩意棲居,讓靈魂在痛苦中有一份寧靜、安適。農(nóng)耕社會的春夜,插秧勞累了一天的人倚靠在窗邊,泡一壺茶,或者溫一碗米酒,慢慢地飲,聽河流兩岸的木棉樹上的大朵的花落在水面的細碎聲音。偶爾有一條木船從窗前滑過,幾盞橘黃色的宮燈將光影跌落河面,隨水波蕩漾,碎裂成一縷縷色彩斑斕的綢緞。河流是生命和靈魂的出口。船兒消失在視線之外,人的三魂六魄隨河水飄向遠方。在靈魂孤獨、內(nèi)心蒼涼、淚水將要滑落的時刻,需要一些聲音和色彩,需要借助一些想象,來托起沉重的生命和苦悶的心靈。于是,粵劇、粵曲、木魚歌從水邊窗口里的那些人的心里醞釀、生長起來,長成與河邊參天大樹一樣蓊郁的另一種美麗的植物和風景。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這個南方的彈丸小鎮(zhèn),為什么能夠走出名播華夏的粵劇大師何非凡,為什么摘取了“中國曲藝之鄉(xiāng)”、“中國民間藝術(shù)之鄉(xiāng)(粵曲)”的桂冠。有清澈河流密布的地方,就會有詩意,就會有追求品位生活的人群。反之,在有詩意的地方,有品位的人多起來了,也會讓水邊的居住更加美好。一條南方的河流,在灌溉田園的同時也灌溉了人的心田,浮起了從古代駛向未來的遠近聞名的“文化之鄉(xiāng)”的龍舟。
許許多多自然界的,流經(jīng)古城、小鎮(zhèn)千年的河流正在從地面上渾濁、干涸、消失,而地產(chǎn)開發(fā)商們不惜花費重金打造的水景,卻在讓遷入樓盤小區(qū)的人們付出沉重的金錢代價。臨水而居,已經(jīng)是普通大眾的一種奢侈的夢想;親水、臨水的窗口,成為這個時代等待貴族的待價而沽的商品。
暴露在我眼前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河流,讓你禁不住要長嘆一聲,并將目光移向別處,正如你不忍心目睹你最親愛的人身上的一條新鮮的傷口。河水緩緩地、惆悵地流動,水面上飄著一些生活垃圾,那些曾洞開在歷史的有月光的長夜里的河邊臨水小窗,已經(jīng)被封閉成一塊塊河邊的磚墻上帶著腐朽氣息的疤痕。當窗外不再是一片水鄉(xiāng)風景的時候,當河水發(fā)出刺鼻的令人窒息的臭味的時候,臨水窗口的被封死也就成為一種必然。我想,在無奈地封閉臨水木窗的那一刻,人的內(nèi)心一定會有針扎般的疼痛,窗口封閉的后果,一定是心窗的隨之關(guān)閉。
河流被人們徹底遺忘了。河水渾濁,蚊蚋肆虐;退潮之后,曾如豐腴苗條少女身段般的河流,枯瘦成一段丑陋、干癟的木乃伊。那些深陷于河邊淤泥的木船,像是古代戰(zhàn)死沙場的兵士,將骸骨暴露于歲月的風雨煙塵之中,只在有滿月的、漲潮的夜晚,那些船兒的幽魂蘇醒并回憶起往日水上浪跡快意的時光。
沒有了清水的河流還是你想要的河流嗎?沒有河流的水鄉(xiāng)還是水鄉(xiāng)嗎?當周莊、同里的河流、小橋被如織游人的身影擠滿的時候,遍布工業(yè)區(qū)、廠房的南方水鄉(xiāng)小鎮(zhèn)的一些有識之士,終于開始了拯救一條條發(fā)臭的、變色的、死去的河流的行動。那些往日的臨水的木窗,開始再次進入懷舊者、采風者的視野。然而,代價是巨大的,恢復(fù)一條河流的清澈,也許需要數(shù)十年甚至一個世紀或更加久遠的時間。
徜徉在河邊的水泥路上,我注意到,河流旁那些曾被無數(shù)代先人體溫捂熱的麻石條凳上,退休的小鎮(zhèn)老者們或坐或蹲,保持著前輩老人的休閑姿態(tài),靜默無聲地望著他們自幼小的時候就游泳、洗菜、汰衣、抓魚的河流,無聲無息地等待著河水的豐盈與清澈,等待木船欸乃一聲將月光攪成滿河的碎銀,等待雨前悶熱的午后,肚皮銀白的魚兒自水面奮然躍出的那個動人瞬間。
在小鎮(zhèn)的散發(fā)出舊日時光氣息的興隆街,我發(fā)現(xiàn),三十多條保存完好的蒼灰色的繁密的磚巷,出口全都朝向小河。在這些古老的僅容兩人相向摩肩的狹小巷口,我看見土地廟、觀音神龕前一盤盤塔狀的香正在點燃古老的信仰與虔誠。一位七十多歲的阿婆,安靜地守著小廟旁她的老屋,守住她生命里的一些念想,守著身旁十幾米外的這條也許自她當小姑娘時就熟識的河流。老婦人、古巷、青煙繚繞后面忽明忽暗的佛像,構(gòu)成一種生命神秘的隱喻。我正待要給老婦人拍照,她卻有幾分羞澀地以手掩口,匆忙進屋,但我還是抓拍到了她的回眸一笑。從她的周正的臉龐和挺直的鼻梁上,不難想象她年輕時定是這河流旁一位美麗的村姑。聽說她有一位在鎮(zhèn)上從事美術(shù)工作的很帥氣的畫家兒子,那畫畫的兒子最初的藝術(shù)愛好和美的啟蒙,是否與巷口這河流有關(guān)?這對小鎮(zhèn)母子,究竟在一條河流的岸邊住了多少年?三十年、五十年,還是更久遠?一條已經(jīng)像老去的美女般干癟瘦弱的河流,對于一位幾十年隱居在河邊小巷、失去了風韻與韶華的老婦人,究竟意味著什么?
我走在小鎮(zhèn)河流的身旁,我的身旁走著小鎮(zhèn)上幾個有些年紀的、患有懷舊病的文人墨客,他們的大半生都與這些河流有關(guān)。那些被封閉的腐朽的臨水木窗,是他們心中的一塊難愈合的傷疤、一種難言的隱痛;那些木窗里收藏的故事,正通過他們,向?qū)ふ倚℃?zhèn)風韻的外部世界的人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