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枚眼角膜已經43歲了。它幫三個人打量過這個世界?,F在它的主人丁鳳芹已是花甲之齡。
之前,它曾幫助張子麗老人看清了女兒的相貌,讓她人生中最后的九年得以欣賞生活中的五顏六色。
而它最初的主人是黑龍江阿城市的記者閆阿紅。這枚眼角膜曾陪著年輕的女記者,看望過阿什河畔三個無家可歸的兒童和收養他們的家庭,偷拍過街頭算命攤位和市井百態,看到過阿城知名泥塑藝術家丁敏安。它直面攝影機鏡頭將近十年,直至閆阿紅的生命劃上句號。
但這枚眼角膜的生命沒有就此結束。準確地說,它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把能看見光明的眼睛,捐給那些看不到光明的人,讓他們享受光明,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4歲的閆阿紅躺在病床上,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但目光明亮。她最終成為黑龍江省第一個履行了眼角膜捐贈協議的人。在她去世九個小時后,她的一枚眼角膜為72歲張子麗的左眼帶來了光明。九年后,同樣是這枚眼角膜,又為丁鳳芹的世界抹去灰暗。
“一枚眼角膜移植兩次,這在全國都是首例,在世界上恐怕也罕見。”黑龍江眼庫的岳超英大夫回憶,當從張子麗的遺體上取下這枚眼角膜時,為了最大程度地避免污染,他們不得不把整枚眼球都取了出來,就像之前從閆阿紅那里取下時一樣。
當時在場的的幾位醫生都不確定,已經被移植過一次的眼角膜是否能第二次被成功移植。最后拍板定案的是哈醫大一院眼科分院的劉平院長,他也是兩次為這枚眼角膜進行移植手術的醫生。
如今,這枚頑強的、周圍還帶著16條縫合黑線的眼角膜,給家住黑龍江七臺河市勃利縣振興村的農婦丁鳳芹帶來了光明。這被視為眼科醫學史上的奇跡。
這位在灰霧中摸索了五十多年的老人,打小就“鬧眼睛”。角膜炎摧毀了她的視力,五十多年來,在她眼前20厘米處用手比劃一個數字,她都無法看清究竟有幾根手指。
2013年11月12日的上午,坐在眼科醫院的暗室里,纏在丁鳳芹頭上的白色布條被一圈一圈地拆下來,在紗布快掉下來的那一瞬間,丁鳳芹感到有點害怕,不敢立刻睜開眼睛,怕還是看不見。連著好幾天,她都夢見張子麗對著她微笑,雖然她當時并不知道張子麗長什么樣。
最后,右眼的紗布揭開了。丁鳳芹接連眨巴了五六次,才半睜著眼抬起頭,女兒們圍在母親周圍,她用手指著,喃喃道:“這是我大閨女,后面那個是我二閨女,這是小閨女……”這種一眼看到三個閨女的情形,曾經是她不敢想象的。
同樣一枚眼角膜,同樣的場景,卻是第二次出現了。在劉平眼里,這一切就像影像的回放。
九年前的2004年,同樣是11月12日,黑龍江眼庫的醫生們正帶著這枚眼角膜,從阿城市人民醫院趕往哈醫大一院眼科分院。
在閆阿紅生命中最后的幾個月里,這枚眼角膜所能看到的只有病房里雪白的墻壁,吊瓶里一滴一滴不斷滴落的液體,以及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針孔。
告別時,閆阿紅的父母最后一次擁抱了裝著女兒眼角膜的綠色的消毒瓶。閆媽媽勉強維持著平靜的面容,閆爸爸已經淚流滿面。
這是一段艱難的“旅程”。眼角膜必須在六小時內摘取,并盡快進行移植。在回程中,裝著眼角膜的消毒瓶被劉平醫生緊緊捧在懷里。他們既要趕時間,也不敢讓車子開得太顛簸,50公里的路開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抵達了哈爾濱。
當天下午3點,在黑暗中摸索了40年的七旬老人張子麗躺上了手術臺。
“哎呀,看見了!”拆線的那一天,這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哈哈大笑著,用力地拍著巴掌,隨即摟著醫生和女兒,眼淚流了下來。
目睹拆線一幕的記者回憶,張大娘就像小孩一樣,她拍了拍女兒,“這是我姑娘,穿著紅毛衣。”緊接著,又開始辨認周圍人衣服的顏色,“你穿米色的,你穿黃色的,你穿黑色的,你也是穿黑色的。”
病房窗臺上,一盆粉紅色的蝴蝶蘭盛開著,張子麗用手輕輕撫摸著花瓣,她終于可以用眼睛看花了。
回到家里,她一天到晚開著電視機,讓各種畫面走馬燈一樣從眼前閃過,怎么也看不夠。
這枚眼角膜讓她的視力恢復到0.8,和正常人沒有多大區別。她帶著這枚眼角膜,千里迢迢到了北京,看長安街、故宮,還和天安門城樓合了影。她專程去了北京動物園,看了多年來活在她想象中的大熊貓……
九年后,她帶著這枚還沒看夠世界的眼角膜去世。離世前,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帶著全家人一起,全家簽了眼角膜捐贈協議?!白尭嗳四苡羞@種幸運?!睆堊欲惾ナ篮?,她的女兒回憶起全家人當時的決定,哽咽著說。
如今,丁鳳芹也想去北京看看故宮、長城、天安門。如果眼角膜有記憶,一定會留有張子麗的左眼捕捉過的關于北京的印象。
丁鳳芹格外愛惜這枚“落戶”在三個女人眼里的眼角膜。大部分時間,她半瞇著眼睛,擔心光太亮了,晃眼。洗臉的時候,她也會刻意避開右眼,不敢把水潑上去。“感謝閆阿紅,感謝張子麗?!倍▲P芹反復說著這句話。
離開醫院前,她專門去看了哈醫大一院三樓候診區墻邊的閆阿紅半身像。塑像是閆阿紅曾經采訪過的泥塑藝術家丁敏安制作的,眼睛的部位被雕得格外大,眼睛彎彎的在微笑,格外顯眼。每天,這雙眼睛都“看”著來來往往的病人。
從哈爾濱回到四百多公里外的家后,丁鳳芹和老伴做了四個菜,好好慶祝了一下??粗O子在屋子里跳來跳去,丁鳳芹眼睛、心里都特別亮堂。她希望這枚眼角膜陪伴自己的時間更久一些。她也想好了,一旦死亡來臨,這枚眼角膜還會踏上下一段旅程,繼續“看著”這個世界。
早在拆開紗布三天后,她就領著三個女兒,四個人一起簽訂了眼角膜捐獻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