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鄭挺穎 葉曉婷

有著幾千年悠久歷史的中醫藥文化,是中華民族在與疾病長期抗爭中積累的寶貴財富,為中華民族的繁衍昌盛做出了極大貢獻。然而近年來圍繞中醫藥產生了極大爭議,幾十年來的中西醫發展不平衡,也導致“西醫腿長、中醫腿短”的現實。
那么,在西醫科學迅速發展日臻成熟的當代,傳統中醫藥的價值應該怎樣展現?《環境與生活》雜志記者就此采訪了中國醫學科學院藥用植物研究所副所長、博士生導師孫曉波。
中國醫學科學院藥用植物研究所位于北京海淀區馬連洼北路,走進研究所大門,接待記者的科研保障中心主任聞杰,先帶記者到院內西側的藥用植物園參觀,映入記者眼簾的是連翹、藿香、天麻、接骨草、蝎子草、玉簪、仙鶴草等一叢叢記者從沒見過的藥用植物,植物旁邊都豎有牌子,用中文和拉丁文寫著名稱。面積19.62公頃的藥物園里,共有1200余種藥用植物。記者注意到,園里入口處有一座明代藥圣李時珍的石雕像,聞杰研究員向記者介紹,這里也是北京市青少年科普教育基地。趕上節假日,很多家長會帶孩子來這里游玩參觀。走在園子里,古色古香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讓人心曠神怡,難怪經常有劇組來園子里拍清宮戲。
當天的采訪時間,就擠在孫曉波副所長的晚飯間隙進行。話題先從中西醫該如何結合談起。有人可能記得2013年8月20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會見世衛組織總干事陳馮富珍時曾表示,中方重視世界衛生組織的重要作用,愿繼續加強雙方合作,促進中西醫結合及中醫藥在海外發展。
那么,中醫和西醫該如何結合呢?
孫曉波博士介紹,相較于西醫藥僅僅200多年的歷史,中醫藥文化發展了至少3000多年。在西醫出現前,東方醫學為人類健康做出了卓越貢獻,東南亞、東亞地區的繁衍生息都受惠于中醫藥。“傳統中醫藥有強大的生命力,是由于有強大的需求。現代醫學在腫瘤、慢性疾病等方面遇到很大挑戰,傳統中醫藥在其中能發揮作用。”孫曉波說,中西醫藥其實是有互補關系的。在長期的實踐中,這種中西醫配合治療疾病的案例有很多。任何一門科學都有局限性,人體很復雜,尤其是一些復雜性慢性疾病的治療,中醫有其獨到的地方。
用現代技術來研究中醫藥目前是個大趨勢,但有人擔心這會導致“中醫藥成了西醫的殖民地”。孫曉波博士說,上世紀70年代,第一套磁共振系統在德國西門子研究基地的一個小木屋誕生的時候,它的第一件“作品”是辣椒的圖像。可見CT、核磁共振等技術,原本并不是西醫臨床診斷方式,但它們與西醫的理論和實踐結合,就能為人類健康做貢獻。同理,用現代西方技術研究中醫藥,其實還是堅持中醫藥的基本理論,是圍繞某個方子、某種成藥臨床功效,研究在臨床上為什么有效、是否安全,揭示它們在人體內的作用靶點,作用機制及安全性。
“讓現代分子生物學技術及語言表達為中藥發展所用,闡釋中醫藥治療疾病的原理,提供科學依據,讓更多的人認識了解中醫學的科學內涵。中醫藥為本,不離其宗,這是中醫藥和西方醫學最好的紐帶和橋梁,可以縮小東西方醫學醫藥的距離,減少不了解,增加認同感。”用現代技術把傳統中醫所選用的方劑、中藥或中醫療法的好處展現給世人,孫曉波認為這是最有效的一種表達“語言”,讓西方人知道傳統中醫藥的科學價值所在,把它的安全性、有效性都能說得清楚,對提升中醫藥使用的人群范圍及知名度,有百利而無一害。
但他也強調,必須在遵循中醫藥基本理論的前提下引進現代技術研究,而不是完全西化,不顧其藥性和傳統的臨床功效。“只是純粹當植物研究,那是西方醫學研究天然植物的方法。中醫藥的藥性、臨床背景、應用歷史背景都不可脫節,發現新東西反過來可以提高中醫藥在臨床治病上的安全性、有效性,這是有必要及有效的途徑。”
記者提到,有人認為當今日本、韓國的中藥質量與藥效比中國本土的好,孫曉波認為這有失偏頗。曾在日本留過學的他,對當地藥物市場較為了解。日本在進口中藥材的管理上確實非常嚴格,都是上等藥材,所以成藥的制配、飲片的使用上,整體質量比中國的好,韓國也是如此。這就促成日韓的成藥或飲片比我國的平均質量要高。中國大陸人口多,市場需求大,使用量也大,生產的企業、供應商太多,質量參差不齊,監管上有一定難度,就造成中成藥或飲片質量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這也不能以偏概全,不然就是既不客觀,也不合理的表述”。
孫博士說,同仁堂等老字號企業,有較長的制藥歷史,較好的管理體系,更重視產品質量、企業信譽,因為這些涉及品牌形象、市場競爭力、行業的可持續發展。他介紹,采購渠道不一樣,得到的產品也就不同。如果是正常渠道采購,大品牌廠家的產品不比日韓的藥效差。此外,日韓的中藥原料大部分是從中國采購,絕大多數是人工栽培的。因為中醫藥使用量比較大,野生資源已經不能滿足需求,大量中藥材得依靠人工種植。

中國醫學科學院藥用植物研究所副所長孫曉波葉曉婷/攝
孫博士強調,近年來由于我國的整體科學技術水平發展提升較快,日韓的制劑水平與我國差不多,最關鍵還是原料品質。這兩國在中醫藥理論和用藥準確性方面,主要是照搬,使用起來會呆板一些,有時候沒理解或悟透,當然不及我國,“它們非常嚴格地沿襲傳統古方,制造水平上并沒有特殊獨到的,不要盲目去迷信或輕信。”
“只要是人工種植的,參照藥材種植規范,依照產區適宜性和道地藥材去種植,無論是基礎研究還是臨床研究,都沒有數據證明它們的質量和藥效就比野生藥材差。野花未必比家花香。目前臨床使用的中藥材,人工培植的比例越來越大,種類估計約占50%,總量上占的比例更高。”
孫曉波認為,野生的中藥未必就好,因為天時地利的關系,比如陽光、溫度、濕度、土壤菌群等因素,有時候沒有人為干預可以長得很好,有時卻未必。生長條件不同,野生藥材的品質差別較大,質量好壞全靠造化;而人工培植卻是可控的,有許多強制性的東西,種植的品質差別較小,因此不能一概而論。
關于我國出口的中藥材存在重金屬超標的問題,孫博士認為,如果是從正常渠道進入國際市場的藥材,應該不存在這種問題。
在國內,采藥或制備藥品時可能會出現重金屬超標現象,但一旦進入歐美等國家,都有嚴格的海關把關、檢測指標、技術指標控制,在中國下訂單時已經給出標準,如果不符合,在國內就先截住,到了海關監管,抽樣不合格也會被退回,“除非出口渠道有問題,合法渠道的一般不會有問題。和其他商品一樣,藥材有問題是難免的,但不是普遍的,我國在中藥材重金屬、農殘方面的監管,也很嚴格。”
孫曉波認為,值得一提的是,進口國用技術壁壘限制中藥材輸入,指標定得很高,比如拿食品范疇的標準來衡量藥材。“中藥材不是每個人都用,每個人用于治療疾病的用量也不太大,并有嚴格規定,不會像食品每天都吃,而且食品的劑量控制也不嚴格,拿食品標準套用,顯然過于苛刻。人體每天的攝入量,重金屬等都有限量,不超過多少都有規定,而進口國的標準極有可能高于世界衛生組織的標準。”
孫博士說,市場對安全性越來越重視,有些種植戶已經采用生物農藥,甚至改在“凈土”——未受污染的土地上種植。由于監管、技術壁壘等問題,國內中藥材生產加工企業都在調整技術指標。雖然有些加工企業有自己的種植基地,但規模還不太大,量比較少,原料主要來自散戶。
“中國大規模的藥材種植企業還不太多,大部分都采用公司+農戶的模式,安全隱患也較大,未來應以大型企業為主,進行規模化種植,這樣很多種植技術、人才可以有效推廣應用,而且種收流程容易控制,能少出問題,并有利于政府層面的監管。為了保證用藥安全,政府應考慮扶植一批這樣的企業。”
談起中醫藥的發展困境,孫博士介紹,近幾年,物價上漲較快,勞動力成本及各種生產要素的成本都在提高,“國家卻對藥品降價、限價,導致許多藥企利潤變薄甚至沒有,尤其是成藥加工企業。比如太子參,原來原料價格是幾塊十幾塊錢一公斤,突然漲到一兩百,好多企業都不生產了。原輔包材、勞動力價格、水電費都在漲價,生產環境要求又提高,價格又降了,這不利于保證產品質量,因為任何企業都要有利潤。”國家基本藥物目錄里有很多藥,有名無貨,一些企業已經不生產,因為沒有利潤。

秋天的藥用植物園,大部分樹葉已經凋零,卻依然風景如畫,溫馨幽靜。 葉曉婷/攝
孫曉波表示,對藥物限價其實是為了擴大醫保覆蓋面,降低用藥成本,讓更多的人群受益,出發點是非常好的,但這實際上與當前市場物價似乎有些矛盾,這確實比較難辦。中藥材年年降價,漲價很少。這必然影響藥材的質量。如果質量好壞都是一個價,那為了維持生存,有的藥企在生產加工環節就會放松質量要求,尤其小企業更注重短期利益。
總體來說,我國醫療覆蓋率還比較低,用藥水平、用藥額度相比發達國家低得多。“中藥材或成品藥的質量影響因素太多了,如監管、物價上漲、醫療保險、人的需求。”
孫曉波說,中醫藥行業從業者首先應該做到三個“自”。第一是自律,嚴格規范自己的行為;第二要自強,就是要投入資金加強研發水平,提高服務質量,在國際市場上打造出自己的品牌。第三就是自信,中醫藥有較好的市場需求,在預防、保健、疾病治療方面能夠發揮較好的作用。
說到藥物的質量控制,孫曉波介紹,藥用植物研究所正在打造國家藥用植物園聯盟體系。全國約有30多個藥用植物園,它們是對藥用植物進行實驗、栽培的示范園區,也是物種保護園區、科普基地。如果建立聯盟,就會按照統一的規范、質量標準去栽培。
孫曉波說,現在是大數據時代,以前積累的大量研究數據,沒人去分析、歸納,是巨大浪費,若能有效利用,不僅能提高研究水平,還能提出新的課題。在大數據方向上,孫曉波表示,藥用植物研究所當前主要從三個方面去做:一是分析中藥里的有效成分、天然化合物、天然產物等數據;二是把它們與大量生物學的實驗基礎相結合,研究和哪些靶點如何對接,通過靶點之間的協同來實現成分之間的協同;第三,在藥材種植方面,有大量的技術參數和影響因子,將這些信息歸納整理起來后,提出藥材種植的影響因素及其權重,為日后種植提供技術支撐和指導,以免重復試驗。
另外,研究所還打算建一家國藥博物館,展現中醫藥在人類歷史上的演變過程、對人類的貢獻及其未來的前景。孫曉波副所長解釋:“這既是科普,也是文化的傳承,又能提升我們在國際上的民族自信。”
記者提及有關中醫藥的爭論中,有一種聲音主張“廢醫存藥”,即廢止中醫診療,只保留中藥的使用。孫曉波不贊同此說。他表示,中藥是中醫臨床治病的重要手段,但不是唯一手段,中醫還有針灸、推拿等,中藥使用也得在中醫理論的指導下使用。“拔出一棵無名草來,沒有中醫賦予它特殊的內涵,只叫天然藥物。”
孫博士強調,傳統中藥一定是在中醫臨床應用過的,在中醫理論指導下賦予了特殊內涵的,如升降浮沉、寒熱溫涼等藥性理論,其對應性很強。他舉了一些清熱中藥的區別。比如,黃芩是清“上焦之熱”,如咽喉炎,肺炎等;黃連則清“中焦之熱”;而梔子是清熱燥濕,和肝臟有關;黃柏是清“下焦之熱”,如大腸、膀胱等。“同是清熱藥,用得不對,可能不治病還加重病情。”這些,沒有優秀的中醫理論指導診療,是不可能治好病的。

中國醫學科學院藥用植物研究所藥用植物園里,古色古香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讓人心曠神怡。 聞杰/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