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害死貓

多年以前，我在鄉政府做宣傳干事，住在鄉政府單身宿舍的閣樓上。周六的一個晚上，睡夢中，我好像聽到了隔壁房間有動靜。隔壁的同事回家了，這動靜很不對頭。我悄悄起身，來到隔壁門邊，扯亮路燈，大喝一聲撞開房門。

小偷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在我的呼喝下，愣怔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厲聲喝道：“你偷了什么？快說。不說的話送你去派出所！”

他把手攤開，是一個隨身聽，放磁帶的那種，在不甚明亮的燈下，閃著幽藍的光。

孩子開始嗚嗚地哭訴：“同學都有隨身聽，我沒有……”

我打斷他的話，“你沒有就去偷嗎？我還沒錢呢，那還不要去搶銀行！”

“老師說學英語一定要的。嗚嗚嗚。”

我說：“你可以問你父母要啊。”

他沒有吱聲，一副很可憐的樣子。兩只從破解放鞋里逃出來的大腳趾，不安地搓來揉去……

我莫名地心軟下來，我似乎看到了我的童年。那時候，我跟他差不多大。穿的也是這樣一雙舊解放鞋，走在放學的路上，因為跑得太快，解放鞋飛出去了。路面上的玻璃劃傷了我的腳趾。我號啕大哭的時候，一個騎自行車的叔叔，走近來，脫下腳上的鞋子給了我，而后光著腳騎車走了。那個人，我后來知道，他是一個公社干部。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問道：“你怎么就知道這間房子里有你想要的東西？”

小男孩偷偷瞥了我一眼道：“我家就在鄉政府背后那棟瓦房里。這間房間放音樂時，我聽到過。”

他說這話提醒了我，鄉政府隔壁的確有一家困難戶，男主人常年癱瘓，靠女主人里外操持。我曾在年底訪貧問苦的時候，和鄉領導一道走訪過。我再仔細打量了剛才那個“賊”，也的確是那個鄰家大男孩。

我把那悶聲不響的男孩從同事的房間拽出來，將被扭壞的鎖匙重新換過了一把。東西也還回去，門照樣鎖好。然后，我拿出自己新買的隨身聽，塞給他，揮揮手叫他走。

我想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偷東西也是事出有因。看著他光袒在外面的腳丫，我又把他喚回頭，找出一雙半新的回力鞋套在他腳上。

多年以后，我成了市電視臺記者。有一天，我來到看守所，采訪入室搶劫、殺人強奸的“飛天貍貓”。

那是一個精廋的青年男子，胡子拉碴，眸子里閃爍著貪婪、狡詐之光。

我還沒問他什么，他倒先開口了：“你還認識我嗎？”

我一驚，仔細打量，搖頭。

他笑，嘿嘿的，像指肚掠過鋼刃：“我就是當年被你抓住的小偷啊。”

我細細打量他，的確還有當初的幾分影子。

我驚恐之下問道：“我記得當初你還是蠻乖巧懂事的，怎么淪落今天這樣？”

他接著笑：“那要感謝你啊！那年那夜被你抓到，我嚇得要死。心想粗暴的老爸一定要把我打死了。老師也不會再讓我當英語課代表，女同桌也再不會喜歡我了……不想，你放了我一馬，還送我隨身聽和回力鞋。”

我疑惑：“這有問題嗎？”

他又笑，笑得我背脊發涼：“如果，你不給我隨身聽，我就失去了課堂上受寵的地位；如果你不送我回力鞋，打慣了赤腳的我就學不會享受好鞋子的溫暖舒適。你當初要是把我送到派出所，或者叫我父親或者老師去領人，我或許就老實了，再不敢犯。是你的善良打開了我貪婪的籠門……”

我扛著攝像機，一臉沉悶地走出看守所的大門。隨行的出鏡女記者看了看我，問：“師兄，你是不是還在為自己當年的行為懊悔？”

我說，我承認當初有些愛心泛濫，一定程度上也的確使得當年農家男孩走上不歸路。可是“飛天貍貓”的人生經歷并不全是拜我所賜，要怪只能怪逐漸變味的社會風氣，學校教育上追求“優勝劣汰”，成人社會講究“贏者通吃”……其實，換作如今，我還會像當年一樣去做。憐憫心是人類社會的安撫劑，再怎么吃，也吃不出蘇丹紅。

（編輯/羅爾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