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生也晚,沒趕上民國,剛認識幾個字會讀書,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舉國上下一起焚書坑儒。一個剛會讀書的人,趕上沒有書的歲月,日子真是難熬。于是,幾個愛讀書的小伙伴就一起想辦法找書來讀。餓極了的時候,吃的東西最香,同樣,精神饑渴之時,讀的書印象最深。迄今為止,讀過的書實在數不過來了,門類雜的一塌糊涂,其中,人們公認的好書也不少,但給我印象最深,對我的一生影響最大的,還是我在文革期間讀的書。
到北京混事以后,見到好些跟我同時代的智者寫回憶錄,動輒說起當年的灰皮書,那些文革期間內部版的社科經典,煞是令人羨慕。我那個時候,生活在黑龍江的最東邊,一個天老地荒的所在,人少狼多,灰皮書連知道都不知道,何況去讀?我能讀到的,就是一些文革前就公開出版的小說。我所在的農場,中層干部大多是從部隊里趕出來的小知識分子,積習難改,家里多少都有幾本書。在文革初期燒書的高潮中,漏網的居多,一旦高潮退去,這些家庭的孩子就開始傳看家中的藏書。最流行的,就是《烈火金剛》、《平原槍聲》、《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斗古城》這些文革前的革命小說,盡管當時也是“毒草”,但大人們禁查的似乎并不很嚴。我認識的小伙伴中,識幾個字的,幾乎都看過,沒看過的,也聽人講過。但是,對于我們幾個書癮大一點的,這些書就不解渴了,在我們中間傳看的,往往是些外國小說。比如大托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屠格涅夫的《前夜》、《父與子》、《獵人日記》,司湯達的《紅與黑》,巴爾扎克的《高老頭》,雨果的《悲慘世界》等等。這些書,大人控制的嚴,輕易不讓孩子看,而且書皮都被撕掉了,看的時候,書名和作者一概不知(文革之后,方才恍然大悟)。這些書,每每得來不易,有的時候,打聽到誰家有,去借,人家肯定說沒有。于是就賴皮在人家待著不走,幾個小時磨下來,一般書都能借到手,但給的條件卻相當苛刻,一本厚厚的書,限定三小時四小時一定得還。因此,我在那時就練就了一身快速閱讀的好身手,一般三四百頁的書,三小時肯定拿下。
說起來,那個年月,文學類的書還真沒少看,中國古典小說和戲劇最多,其次是俄國到蘇聯的小說,但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雨果的《九三年》和《悲慘世界》,小說里濃濃的人道主義情結,可以凝固戰爭中對立的雙方,可以感動冥頑不靈的冉·阿讓,沒有人性的警察沙威,當然也打動了年幼的我。在那個血雨腥風的歲月,人與人成日廝殺,文斗完了武斗,武斗完了批斗。所有人都變得面目可憎,面目不清,誰也不知道明天會被誰揭發。今天在臺上斗人,明天就可能被斗。昨天還是看押牛棚罪犯的看守,今天說不定也進了牛棚。當年的我,還只是個小學生,但也一樣感受到了人世間的冷酷和無情。在一個最缺乏人道的時代,哪怕僅僅在紙上得到一丁點人道的溫馨,也足以溫暖一顆孤寂冰冷的心靈。林彪事件發生后,引發我對文革的懷疑,起點就是外國小說里的人道主義情懷。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質疑社會虛偽冰冷的話,在那個歲月,招來的,只能是禍端。中學畢業前夕,我被人告發,在一連串被批判和審查中,走出了中學,被發到一個偏遠的連隊去放豬。
如果說,在中學的時候,老師們專用的圖書室里,還有些書可讀的話,到了連隊,能讀的東西,除了兩報一刊,就沒別的了。放豬的活兒,雖說有時候又臟又臭還累,但閑空也比較多。一個讀過書的人,總不能天天對著公豬母豬發呆。于是我就設法找書看,還好,連部居然還有一套《魯迅全集》,一直擱著沒人看,我就一本本借去,一本本地看。開始,只看小說,小說看完了,看膩了,看雜文,雜文也看完了,就啃譯作和學術著作。總之,一整套魯迅全集(孤島本)20本,全部啃完。在此之前,由于我們的語文課本里也選了魯迅的文章,那些劍拔弩張的文字,讓我對魯迅印象很不怎么樣。但是,由于沒有書讀,被迫啃完了魯迅,反而令我對魯迅有了全新的印象——從此喜歡上了魯迅。魯迅對中國文化,中國人的特性的分析和批判,在近代思想家中,無人能出其右。同時,魯迅的那份孤獨,那份絕望,那份在疑慮重重中的人道情愫,也令我大有同感。后來,我看了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胡適、周作人……這些偉人,沒有一個能給我讀魯迅那種刻骨銘心的感受。
到今天,我寫的雜文和隨筆,已經大大超過了我的學術文字。這些雜文和隨筆,甚至包括微博上的寥寥數語,都或多或少地帶有魯迅給我留下的印記,冷峭中帶點幽默,文字如刀,不留情面。我曾經一度想要擺脫魯迅的影響,盡量讓自己的文字變得更加光明感強一點,游戲一點,但是,迄今為止,未能成功。
人道主義,是我最早從閱讀中獲得的滋養,靠著這份滋養,我熬過了文革歲月。我現在的歷史研究以及時評隨筆寫作,里面根深蒂固的價值理念,還是人道主義。人道主義,是我評價歷史上的人和事的基本尺度。這些,都來自我少年時代的閱讀。
(摘自作者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