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六年的兒子,是袁家最大的忌諱,可袁成依然將兒子袁學宇唯一的照片擺在進門最顯眼處——客廳的鐘上沿,一瞧時間就能見到。他說“再難受,也想看。”
從2007年3月起,袁成一直走在尋找兒子袁學宇的路上。在這近2500天的尋子路上,只要有人告訴他有可能是兒子的消息,他都會記錄下來,然后一一去尋找。這一點,可以從他隨身攜帶的小記事本上找到蹤跡。
小本子是黑色的,皮制封面已磨出毛邊。他總是把它放在貼身的口袋里,像個寶貝似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記著很多人的聯絡方式,有記者、好心人、求助者、政府機關,甚至只通過一次電話的線索提供人,他都小心記著,生怕錯過能找到兒子的任何信息。
可6年過去了,他依舊沒有兒子的一丁點信息,但他說,一定要找到:“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孩子不見了
河北豐寧縣西官營鄉西窩鋪村的袁家門前,一條石子和泥土填起來的路蜿蜒曲折,直通村口。2007年3月,15歲的袁學宇輟學打工,袁成就是沿著這條路把兒子送到村口的。袁成沒有想到,這段路竟成為父子倆最后相處的記憶。
兒子剛到鄭州就在建筑工地上謀到裝鋁合金門窗的活兒,還打電話回家說用不了多久就能給家里寄錢了,這讓袁成放心不少。可半個月不到,3月28日,兒子生日的前一天,一通電話將袁家普通而平靜的生活徹底打破。
“孩子不見了。”老鄉打來的電話讓袁成心里“咯噔”一聲,妻子羅淑蓮身子一晃,當場暈倒。顧不上難受,袁成和一個侄子馬上趕往北京,再連夜坐火車到鄭州。
趕到兒子打工的工地,孩子失蹤已經兩天兩夜。工地所在那棟20多層的大樓,每個角落工友們都找遍了,但袁成還是上上下下跑了五六趟,連小腿抽筋也不肯停下來。在他潛意識里,兒子一定在大樓的某個角落里。但他就是沒找著。
無奈之下,他向警方報了案。經驗豐富的民警告訴他,“孩子有可能被拐到黑磚窯了,這種情況在當地挺多。”袁成半信半疑,直到兩天后,袁學宇的工友去買藥時被人蒙住腦袋拖上車,他趁人販子交易的空隙偷偷溜走。逃回來后,他臉色煞白,滿臉淚痕地縮在墻角……看到他,袁成才相信兒子被抓進黑窯的可能性最大,本就緊張的心揪得更緊了。
隨后,他又在報上登了尋人啟事,最后他決定留在鄭州從附近的黑窯開始找。
尋子聯盟
尋人啟事登出去,袁成的手機很快響個不停。可對方不是神神秘秘不肯露面,就是不停轉換見面地點,拖到最后再要求“打幾百元話費”,雖然這都是騙子伎倆,但他都會照做。
孤軍作戰的袁成,很快在途中結識了5位和他一樣找孩子的家長,于是,他們組成了“尋子聯盟”。后來,“聯盟”集合了越來越多的家長,到今年,已由最初的6個家庭發展到600多個家庭。
離開鄭州前,“聯盟”打聽到這樣一則消息。有個山西晉城的孩子被騙到黑窯廠干活,孩子的母親趕到黑窯,花了8000元,像“買斷工齡”一樣把孩子贖出來。這孩子和袁學宇年齡差不多,丟失的時間也是春天,正好是磚廠用人的時候,袁成敏銳地覺察到,這條線索能讓他離兒子更近。
簡單合計后,“聯盟”出發的第一站定在晉城。2007年4月,當他們一行人看見晉城郊區的“吉祥煤礦”時,39歲的袁成差點哭了。
“說是煤礦,其實就是兩間舊青磚房改成的廠房,矮矮的,破破的。剛下過雨,院里的路被踩得稀爛,滿是腳印、車輪印。兩分鐘不到就過去好幾輛煤車,都是半大孩子拉著的,穿的衣服明顯不合身。門口守著兩個莽漢,操著警棍,一臉兇相。”
5個男人決定冒充成打工的先混進去再好好找。袁成直接往臉上糊了點泥水,用袖子一揩,再抓了抓頭發,面容憔悴根本不需要過多偽裝。
成功騙過門衛,5個人進到車間就拿出各自孩子的照片,挨個找,挨個問。剛問沒幾個,監工發現了,喊打手把他們帶進老板辦公室里。
5個人表明來意,老板并沒有立馬圍住他們狠揍一頓,而是開出條件:孩子在,交1萬元贖金就可帶走;孩子不在,立馬走人別管閑事。不過,管事的人看過照片后,表示沒印象。他們自己也到廠里找過,問過,確實不在,這才怏怏離開。
就這樣,半個月之內,從晉城開始,“聯盟”沿著山西、陜西、河南、河北等交界的各市縣村鎮找起來。每天早出晚歸,有時整天都吃不了一頓飯,最多一天能轉30家磚廠。
沒過多久,這支“家長特工隊”的名聲傳開來了。找到各村的第一家磚廠后,老板會打電話通知附近磚廠轉移,以至于他們常常找到廠里,卻不見任何人。沒辦法,袁成只好找媒體幫助。他言語中的誠懇和焦灼打動了河南《都市報道》欄目的記者,開始跟著他們去磚廠拍攝。而隨后播出的系列報道《罪惡的“黑人”之路》,因揭露以山西省洪洞縣曹生村黑磚窯為核心的“奴工”丑聞,引發中央高度關注,從而拉開“黑磚窯事件”大清查的序幕。
“黑磚窯事件”在全國造成爆炸性影響,大清查拯救出1200多名非法童工。遺憾的是,袁成一次次想象著和兒子擁抱團聚的場景,卻總是看到別的家長夢想成真。雖然他很失落,可看到那些獲救的孩子回到父母身邊,他就又加強一分找回兒子的信念。
爸爸快來接我
明察暗訪中,“聯盟”常常被黑窯內觸目驚心的場景震驚。黑窯工人除了不到16歲的童工,還有60多歲的老年人和智障人士,一天兩頓飯,吃的和泔水差不多。幾個月不洗頭、不洗澡,滿身虱子的人到處都是。
山西運城那次,袁成找到3個穿著校服拉磚坯的孩子。靠近他們,袁成正準備掏出兒子的照片問,其中一個孩子撲通跪了下來。“叔叔,快救我們出去吧。再待幾天,我們連命都沒了。”
望著眼前的3個孩子,袁成似乎看到了兒子的身影。把外套一撩,他幫他們推起小車來。快出大門時,他使了個眼色,輕吼一聲“跑!”四個人飛快往大門外沖去。窯廠的包工頭立刻叫出打手追,又派了20多個打手堵在離開窯廠的必經之路上。幸虧袁成包的車司機路熟,最終繞了50多公里山路才徹底脫險……
尋子這幾年,驚險逃命不算什么,他最大的遺憾是2007年5月底,沒能把握住離兒子最近的那次機會。
從在山西永濟市栲栳鎮衛村磚廠找到的3個小孩那里得知,袁學宇是和他們一起從鄭州拉過來的,不過十多天前袁學宇和其他兩人被轉走了。
兒子終于有準確的消息,袁成高興極了,立刻讓3個小孩悄悄帶著他摸回黑窯。可之前的事已經打草驚蛇,再回去,黑窯已空無一人。袁成只好把3個孩子送回鄭州,并聯系了他們的父母,親自把孩子交到他們父母手中。再獨自上路,繼續尋找。
這時,一個自稱劉新華的人給他打來電話,說孩子在他那,但最少要給3萬元錢才放人,并叮囑他不可報警。袁成以為又是騙局,電話那頭卻傳出一句“爸爸快來接我!”他一下呆了!真真切切是兒子袁學宇的聲音。
可別說3萬元,當時連300元袁成也湊不出,不得已去報了案。派出所民警和劉新華反復對話想套出線索,被劉新華識破,掛斷了電話。“你太沒誠意,不給我打款,你兒子我現在也不管了,以后也別跟我聯系了。”回復了這條短信,劉新華就再也沒開過手機。
短信袁成至今還留著,每當想念兒子,他都會翻出短信和兒子的照片,一個人抽煙、喝酒,默默流淚。
永不放棄的尋子路
2007年、2008年,是袁成找兒子最瘋狂的兩年,幾乎每個月都會出去,800元、1000元,只要路費夠就出門。即便如此,這對每年靠種地收入6000元左右的袁家,依然是一筆很大的花費,家里很快背上債務。親朋、好友、鄰居,村里能借的都借了。
頭兩年還好,親戚朋友都理解袁成的心情。有人勸他,孩子拼命找過了,盡了人事,能不能回來就聽天命。家里還有女兒,實在想要兒子,就再生一個。每次聽到這話,他就會拿出袁學宇的照片,說:“誰也代替不了小宇。”
當他連續三年甩開家里的農活出門找兒子時,親戚朋友間起了非議。有的人說他是想在外晃蕩,忘記莊戶人的本分。其實,袁成不是不想回家,是在家想著兒子不見了,心里難受。在外哪怕每天只啃兩個饅頭,睡5元錢一晚的通鋪,他也覺得兒子離他不遠。
2010年秋收,袁成在山東找兒子,妻子在家背著一大背玉米不慎從臺階上摔下,摔斷腳踝,一下把袁成摔醒了,想起自己還有妻子女兒,還有家。于是,他連夜趕回家。
回到家,看著臥床的妻子,他趴在床頭痛哭了一場。自己是家里的頂梁柱,這幾年卻把生活重擔全拋給了妻子,而妻子從無怨言,他心中愧疚,從那之后,他決定以后每年只外出兩趟,4月春耕完和10月秋收后。
無法出門的日子,村西頭的塔松成了每天袁成必去的地方。這棵塔松是300多年前袁家祖上種下的。在這里,他除了向祖輩懺悔外,還因一眼就能望見和兒子最后道別的村口。兒子笑著對他說“爸,你回吧”那一幕,成了他腦海里最悲傷的定格。
山頭起風了,遠處的蒿草還夾雜著盛夏的綠,塔松枝葉不停搖擺。袁成灌了口酒下肚,伸出粗礪、皮膚蠟黃的大手,沖著村口的方向。風掠過指尖,拂過臉龐,似是兒子溫暖的小手在撫摸他的臉頰,他伸手去抓,卻什么也沒撈著。袁成無奈地望向村口,喃喃自語:“希望下一次出門,就能找到兒子,為這條尋子之路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