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棵會開花的樹

1

“小班，麻煩你再幫我向語文科代表要幾張語文試卷。”陳貓貓揚揚手中剛寫滿的一大張格子，又一次厚顏無恥地向我發出“請求”。當我滿臉狐疑地接過試卷時，我真恨不得將陳貓貓的爪子打折，然后拎著她到班主任老楊那兒坦白從寬。

我一直都想不通陳貓貓是個怎樣的人。她活得猶如一條自游自在的魚。馬上初三了，這家伙竟然還閑得用語文試卷上的作文格子去寫她的長篇小說。想起當初老楊將她安排在我旁邊，一副希望我拯救失足少年的模樣，我就覺得特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都快3個月了，我非但沒能挽救她，反而成了她不務正業的幫兇。

陳貓貓上課唱歌，偶爾寫打油詩：“我們學校，不破不爛，十個學生，九個笨蛋，還有一個，神經錯亂。”是的，我一直覺得她就是那個神經錯亂的，可我還是忍不住幫她，無論什么事。

中午吃完飯回來，我發現陳貓貓還趴在語文格子上，看見我回來，她突然放下筆，伸了個大懶腰，繼而認真地說：“小班，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嗎？”

我一下就被噎住了，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像她一樣把喜歡的事情都做了，那本姑娘的中考豈不是“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了嗎？

2

陳貓貓的學習時間安排得很亂，清理試卷時，她隨口吟道：“早有英、語，晚有數，這有政、物，那有化，若無六科掛心頭，便是人生好時節。”還沒等我夸“好詩”，陳貓貓就被老楊逮住了。

從Office出來，我問她：“你就那么怕老楊啊？”

“本姑娘就怕對我好的人。”陳貓貓說。

期末考試，陳貓貓的成績依舊大紅燈籠高高掛，尤其是數學，用數學老師的話說就是：看了陳貓貓的成績，我都沒臉見人了。盡管這樣，我還是很羨慕陳貓貓，因為她的稿費高得可以買一張去拉薩的飛機票。

陳貓貓在西藏遇到了許多祈福許愿的人，將心愿寫在那些紅絲帶上，把它們掛在樹上，倘若有一天，樹開花了，心愿就會實現。

“真搞不懂，隨便把絲帶掛在果樹上不就可以了，那么跋山涉水地找干嘛。你看這棵，光禿禿的。”陳貓貓指著照片上的那棵樹一臉不解。

接過陳貓貓從西藏帶回來的那顆天珠后，我的心仿佛泡足了檸檬水，酸得要命。我最向往的地方，也是西藏。那兒有綿延的冰山，還有神圣的天池。可是，在我心中那遠得仿佛在天邊的地方，陳貓貓竟然那么輕易就到達了。

3

還沒回過神來，初三就已經風馳電掣般地來了。陳貓貓的數學成績依舊不容樂觀，或許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她的左右腦嚴重失調。

當老楊走近陳貓貓的時候，她的小說正寫到高潮。看著自己一個上午的勞動成果在老楊的手上一分為二，她尖叫起來。

老楊鐵青著臉，通知陳貓貓的家長，并拿出陳貓貓連續幾次都考得一塌糊涂的成績單。

下午，辦公室里發出劇烈的吼聲：“你竟敢騙你老子！”再然后，陳貓貓一個人跑出了辦公室。

打開陳貓貓的博客，她寫在當天日記中的倒數第二句是沉重的繁體——那一刻，我才知道將我老爸傷得多深。

大家都說陳貓貓一直都在騙她出差在外的老爸，說自己成績優異。大家還說，在扇完陳貓貓一巴掌后，她老爸哭得比陳貓貓還厲害。

那個陳貓貓最愛的老爸，是個長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男人。

沒心肝的陳貓貓，從小就一直跟著爸爸，她美麗的老媽一早就瞧不起她爸的低文化。這些，她都是在那個巴掌之后才知曉的。

“原來，青春有時候由不得你任性。”這是她博客上的最后一句話。

4

老楊決定將我和陳貓貓調開。陳貓貓的新同桌是個沉默寡言的女生。

老楊很滿意陳貓貓的改變。他親眼看到陳貓貓將教室課桌里的CD、卡帶都放進了一個箱子，拿回家去。而我，后來竟然在校外博智書屋的中考區碰到了陳貓貓。

陳貓貓變了，她開始很認真地寫老楊布置的每一篇話題作文，抱著大本大本的初三復習書，趴在課桌上像過去碼字寫小說一樣地做著它們。

與此相反，去她的博客，我發現那里的文章一直都沒有更新，像一座荒蕪的花園。

我笑她：“咦，你改過自新啦？”“小班，這個過去完成時怎么還要添一個had？”她用筆在書上畫了一道，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我。

我竟一下子呆住，不知道說什么好。

5

可是，陳貓貓又考砸了。她到我家里來。我們很近地站在一起，我才發現她瘦了好多。

陳貓貓問起網上的一道測智題，她說：“我想測測，我到底哪里笨了。”說完，長長吸了口氣，感覺像一條快要窒息的魚。

我忙說，我知道在哪個網頁上，然后很快地找到，幫她打開。我讓她一個人待在我的房間里，并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

過了很久，見里面沒動靜，我生怕出什么事，趕緊開門進去。

她已經做完了。“怎么不提交啊？”我問她。“我怕。”我發現，陳貓貓居然在顫抖。“來，我幫你。”不管她的阻攔，我快速地點擊“提交”。顯示結果是160。“白癡，你的智商比我還高呢！”我吼她。她這才把捂著眼睛的手放下來，嘆了一口氣，說：“這樣下去，我遲早得瘋掉……”

那天剩下的時間，陳貓貓一直處于失魂落魄的狀態，絮絮叨叨對我說了很多。她說她現在才知道，人們為什么要不遠千里到西藏將自己的心愿托付于一棵未知的樹，因為只有歷經艱辛才明白意義的所在。正如果樹一樣，因為有了果農長年累月的辛勤澆灌，寄托了無數的希望，它們的開花才變得很有意義。

“這么多年來，”陳貓貓說，“我一直都是爸爸心中那棵未知的樹。”

我安慰她：“很多樹都不開花，沒有關系。”陳貓貓卻搖搖頭：“一定要開花的，這是我的責任，我不能讓老爸失望。”

6

那天以后，每次看見陳貓貓，我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她：呆掉了。她徹底成了一條缺氧的魚。每次她都面無表情地走進教室，回到座位上。我突然很懷念，這個家伙以前在我耳邊的幽默調侃和討厭的謾罵。

那天晚自習結束，陳貓貓的手機響了。是侯湘婷的《我是一只魚》。“需要你，我是一只魚，水里的空氣……快要活不下去……”以前聽起來很悅耳的女聲，此時卻格外刺耳。陳貓貓沒接。一會兒，手機又響起來。她還是沒接。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面無表情地收拾書包，手機就放在桌子上，碰也不碰。

我走過去，接了電話。是和陳貓貓關系甚好的一個編輯。我正要開口，突然，陳貓貓猛地把手機搶過去，對著手機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陳貓貓已經死了！”說完，狠狠地把手機摔進抽屜，走了。

全班同學都面面相覷，然后歸于沉默。

再后來，關于陳貓貓的謠言越來越多。甚至，有人說，看見她躲在學校的一個角落里，大把大把地燒書稿。據說，燒書稿的原因是，算命先生給她的提高成績的方法，就是要燒掉自己最心愛的東西……

我很心痛，但是，我能怎么幫她？

7

本來以為日子就這么一路滑下去，不會再有改變。可是有一天，大家正在上課，陳貓貓的同桌突然站起來大喊：“我受不了她了，她心理變態！”

老楊的課，全班無聲。寂靜的教室里只有陳貓貓手中剪刀剪試卷的聲音——咔嚓，咔嚓。

下課鈴響，不顧老楊和我的呼喊，陳貓貓旁若無人地走出教室，站在四樓將手中一大疊紙屑，猛地一撒。整棟樓都在尖叫，那些白色的紙片，在空中紛紛揚揚，向一只只蝴蝶，無聲地隕落。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她對著天空大叫。

女同學們尖叫著紛紛閃到一邊去，這一剎那，我卻忍不住流淚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幾個月前，陳貓貓一邊興高采烈地整理著她的書桌，一邊搖頭晃腦地哼著她的打油詩：“早有英、語，晚有數，這有政、史，那有地，若無六科掛心頭，便是人生好時節。”

我想沖過去，卻被身邊的同學緊緊抱住。

陳貓貓被帶走了。

8

很久以后，回望陳貓貓空空的座位時，我心中總有種莫名的酸楚。老楊說，陳貓貓的爸爸帶她看心理醫生去了。我在她的博客上留言：陳貓貓，其實你一直都比我們心理健康。Stand by me！

臨近初考的4月，我收到一個包裹，里面是一本書，封面上有一棵開花的樹。是陳貓貓的書。

原來，那個編輯很欣賞她，把她的文字都整理成書了。

打開來，我看見陳貓貓在前言上的豪情壯語：“如果不成為一個像樣的作家，我就對不起所有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后記她這樣寫：原來，每個人開花的方式都是不同的，重要的是，我們都要堅定地做一棵會開花的樹。

看看周圍，那么多相似的埋頭苦讀的面孔。我知道，這里不會再有像陳貓貓這樣的人了。但是，我不知道，這對我們來說，是幸福，還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