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那令人酸楚的忙年一去不復返了。人們喜歡懷舊,常念叨那時的年味,但誰也不會再留戀那太苦的歲月。不過,過年就是過年,這年味是不能少的,還是要用心去繼承和追求的。
在老家沂蒙山區,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忙年,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在農村,將過春節稱之為過年的莊戶人,是把過年作為一年到頭最隆重的傳統節日極力歡度的。
進入臘月,忙年就進入了倒計時,人們過年的情緒就被調動起來,一天緊似一天地籌備著。在我看來,這忙年就是把過年的時間拉長了,成為過年的重要環節和組成部分。年味,就在緊鑼密鼓地忙年里。
農村忙年,除了傳統上的意義,最主要的就是置辦吃的、用的、穿的年貨,把辛苦了一年的自己補償一下,過年時能更體面和更滋潤一些。人的生活不能老是平鋪直敘,應該有起伏高潮,這逢年過節不就是人們給自己所設計的大調整的機會嗎?
雖說忙年是一家一戶的事情,但別忘了那是在生產隊的歲月,忙年在很大程度上是要依靠集體的。過年的“福利”是按各家人口發放的。除了要給社員分肉、分酒之外,還要分些花生、豆子、粉皮、粉條之類的。
過年前,生產隊最要緊的就是殺豬分肉。要知道,農村的大多數人是一年到頭吃不上一次肉的,除非有紅白之事,以及雞鴨病死之時。這過年備殺的豬,是從年初就謀劃確定好了的,生產隊飼養員上心喂養,多是又大又肥的幾頭。這年豬,關系到過年每家分肉多少,社員們平日里都很牽掛,常去觀看品評。到了年豬被宰之時,全村七八個生產隊大都相約而行,豬的尖叫聲響徹全村,社員們,尤其是孩子們,當作一大景觀,圍觀者里三層外三層的。那時,領肉這活家里常派我去。分肉要抓鬮論號,以免所分部位不同而發生糾紛。這肉領回來,就高高地掛在屋里的墻壁上,不會立即去吃的。如果來了親戚,就先割下一點招待。臨近年關,家家煮肉,如果你在村里的大街小巷轉悠,到處都能聞到肉味的飄香。但是肉煮熟了,即使你是備受疼愛的孩子,大人也很少舍得切下一塊給你吃的,最多能讓你用肉湯泡煎餅吃,喝上一碗漂浮著銅錢大小的油花的肉湯,就被膩得不想吃肉了。
忙年少不了備下白酒。那時候,我們縣有個國營南古酒廠,只釀造地瓜干酒,也不瓶裝,只是散賣,供貨渠道是公社駐地的供銷社以及延伸至村里的小賣部,大都是用黑色瓷壇封裝,平日放在柜臺上,使用鐵制的提酒器散售。臨近年關,生產隊里要派專人,用兩輪平車或獨輪推車,裝上幾大麻袋地瓜干,到南古酒廠換回幾大塑料桶白酒分給社員。記得一年臘月二十八,生產隊長叫社員吃完晚飯后到隊里會計室分酒,可社員們都去了,換酒的人卻沒見回來。生產隊長著急了,以為換酒人在路上出了不測,就趕緊派幾個小伙子前去迎接,在離村子大約一里多的地方發現了他們,裝酒的車子歪倒在干涸的路溝里,兩個換酒人正躺在車旁呼呼大睡。原來,他們二位饞酒,走一會兒,就停下來偷喝一次酒,以致醉酒而栽倒了。雖然大家半夜才分到酒,但并沒有怪罪他們,只是成了一個講了多少年的笑話。
忙年自己購置年貨,那要取決于生產隊年終決算分配多少錢。平時社員家里的收入,就是靠養頭豬,或者賣自留地的蔬菜,以及養雞不舍得吃的蛋。那時糧食是禁止集市交易的。有的人在集市上偷賣煎餅,也會被當資本主義尾巴痛割的。生產隊經營情況不一,好的也就是一個壯勞力出一天工掙毛把錢,差的也就是五六分錢。我們家有五個壯勞力,算是能分錢的大戶。那時我上小學,下午放了學也要下坡割青草交到隊里掙工分,星期天或者放了假,也要當半勞力參加生產隊勞動。記的一年,我們家分了一百八十塊錢,把父母激動得一夜沒有睡覺,坐著拉了一夜呱,盤算著如何置辦年貨,過個肥年。你可別輕看這一百八十塊錢,那時物價低,豆腐才五分錢一斤,這是能買到很多東西的。
農村有個風俗,從正月初一到十五,就不能再動用磨和碓了,說是動則不吉利。在我看來,這不是迷信,可能是一種敬畏,寓意是人過年都歇著了,也該讓他們閑一閑了。所以,在過年前,家家戶戶要把吃的東西準備好。主要大項是磨面粉、烙煎餅、做豆腐,還要舂做湯圓的米粉。那時提倡“干到臘月二十九,吃了餃子再動手”,人們白天在生產隊干活,只有利用晚上碾壓、搗舂,這幾乎令人沒有休息時間的忙里忙外的勞作,如果沒有忙年煥發出來的精神支撐,那還不得累趴下了?那時我年齡稍小,也得跟著大人,抱著一根木棍,在磨道里轉個不停,有時轉著轉著就瞌睡了。盡管這樣,大人們還不斷地提醒你,偷懶了,沒有使勁。
在那個年代,提倡“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穿帶補丁的衣裳,是艱苦樸素的象征。但農村忙年,就是添做新服飾,過年時有煥然一新的感覺。在我的記憶里,大人是很少添新的,多是把穿許多年的衣服,洗一洗、補一補而已。添新衣的主角是孩子。女孩子要添花衣服,大都是添一件,或是褂子,或是褲子,兩件一起添的較少。但比較普遍添的是當時頗為流行的一種方形可以折疊成三角形的圍頭巾。男孩子的新衣,多是購買白棉布,到大隊染房里染一染,再印上白色團形的花卉圖案,后來,我才知道叫臘染,還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添新衣除了講究美觀,還特別講究布壯耐穿。就連脫產干部,都爭穿日本產的尿素尼龍袋子,老百姓眼紅,以“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條尼龍褲,染青的,染藍的,就是沒有社員的。前邊是日本產,后邊是尿素,當中還有個百分數”之謠諷刺之。那時商店里除了有針織品,沒有成品衣服,添做新衣,大都需要自己千針萬線地縫制,這對家庭女性來說,是一項極為勞神的忙年任務。
在過年前兩三天,村里幾乎像下了一道命令一樣,家家戶戶都開始油炸年貨。就是燒熱半鍋油,炸油條、撒子、面片、丸子、魚蝦等。窮富不同,食料各異,反正都得炸,不炸年貨,就像這年無法過一樣,所炸的丸子,有豆腐的、蘿卜的、肉的。這肉的丸子,實際上名不相符,就是把幾乎不帶肉的豬、雞骨頭砸碎,加上豆腐合成團而炸之,吃起來不僅沒有肉味,而且粗糙得令人難以下咽。所炸的魚蝦,多是從沿海販來的各類干巴小咸魚,農村人對遠方來的魚,叫不準名字,以形狀稱之為“大頭烤”、“雞毛翎”、“青瘠梁”等,還有出自微山湖的極小的干蝦,以及從當地塘里、河里網來的小魚小蝦,用面粉粘裹起來,炸成焦酥,這炸的魚蝦剛出鍋尚好吃,過上幾天再吃,就腥得不行了。所炸的各類年貨,就是過年時隨食隨用的點心和菜肴。
忙年采購年貨,除了供銷社,主要靠過年前的三個年集。年集上的各類年貨,五花八門,最吸引人的還是年畫、鞭炮、插花、玩具等。通過年集,人們各取所需,什么山楂、黃梨、柿餅子之類的,該準備的年貨也就備齊了。我記得,父親趕年集,年年都買年畫,買的年畫貼在老屋正面墻上,頓覺得屋里堂皇了不少。鞭炮更是不可缺少的,這鞭炮,一種是連接成串的,一種是能單放的,前者歸敬天祭祖用,后者歸我點燃。母親領我去趕年集,主要是給我買吃的,買一種花生或爆米花做成的糖板,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時代變遷了,一切都在改變著。過去那令人酸楚的忙年一去不復返了。人們喜歡懷舊,常念叨那時的年味,但誰也不會再留戀那太苦的歲月。與那個年代相比,現在的生活似乎天天都在過年了,過年也變得直接而簡約了。不過,過年就是過年,這年味是不能少的,還是要用心去繼承和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