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個半世紀的中國,生存于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歷史邊緣,到了21世紀,中國重新回到世界舞臺的中央,那是各大世界民族展現普遍精神的舞臺。中國的返場,東方睡獅的蘇醒,將重新定義并改變世界歷史本身,那就是一個“后軸心文明”時代的降臨。中國準備好了嗎?
21世紀世界歷史的最重要事件,可能是中國作為一個文明大國的重新崛起,從而改變世界歷史本身。最近,國內學界熱議姚中秋教授提出的“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這是一個好命題。問題在于,當世界歷史中的中國時刻呼之欲出的時候,中國自身準備好了嗎?中國將以什么樣的姿態出現于世界?是西方文明的追隨者、挑戰者,抑或發展者?再進一步追問:那又是誰之世界歷史,何種中國時刻呢?
在所謂的中國時刻降臨之際,與其盲目地樂觀歡呼,不如冷靜地在世界大勢中重新思考中國的位置,找到她的未來軌跡。
世界格局中的三個重心
今日的世界,是一個民族國家的時代,也是一個帝國并行的時代。超越民族國家的資本與權力體系,為帝國霸權的興衰提供了物質和組織化條件。在結束了長達半個世紀的美蘇兩大帝國對抗的冷戰之后,21世紀初所展現的新的重心,乃是美國、歐盟和新崛起的中國。
現代帝國的爭霸,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在全球資本與權力體系中的實力,二是其各自所憑借的文明。一個具有長久競爭力和統治力的帝國,實力與文明,缺一不可。軍事和經濟的硬實力,如潮水一般有漲有落,然而文明,卻是長時段競爭的底蘊所在。
美國衰落了嗎?這是中國崛起之后世界熱議的話題。雖然按照目前GDP增加的速度,中國將在未來十年之內綜合國力上超過美國,成為世界頭號經濟強國,但這并不意味著美國的衰落。究竟誰是世界老大,不僅要看GDP總量,而且要看其他同樣重要的指標。在全球化的資本和權力體系之中,以美元作為全球金融貨幣、科技的強大創造力和無可比擬的軍事威懾力,美國將在相當長的時期內,繼續保持其全球第一霸主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自身文明的可持續性發展性。作為一個移民國家,世界各國的精英依然向往美國,他們從四面八方涌向那里,源源不斷地給美國帶來新的創造性元素和競爭能力。一個文明的生命,在于其核心價值的吸引力,是否有自信對其他文明開放,并且將異質元素轉化為自身新陳代謝的造血功能。從這點而言,美國的衰落尚且為之過早。
自2008年之后,歐洲陷入了持續的財務危機之中,至今不能自拔。危機的背后是文明出了問題。如今我們去歐洲游覽考察,會發現19世紀工業革命時代歐洲人的那種發奮圖強、努力工作的工作倫理喪失了,到處充滿了松散、閑適、安逸的氛圍,度假比工作更重要,全民福利造就了許多人坐享其成??埔蛟诶鋺饡r期曾經設想要在美國和蘇聯兩大帝國的抗衡之中,建立一個以法國為軸心的新拉丁帝國。半個世紀之后,這個新拉丁帝國以自我毀滅的方式出現了,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這幾個拉丁國家再加上希臘被譏諷為拖累了歐盟的“笨豬四國”,在這些國家內部彌漫著一種羅馬帝國晚期的“死于安樂”的文明墮落跡象。古老的歐洲雖然實現了統一,不再有國家主義的沖突,也超越了對物質的無限貪婪、對富強的過度沖動,但在一個激烈競爭的世界之中,其自身卻失去了進一步發展的動力。當在世界金融和貿易等級秩序中對第三世界的優勢喪失殆盡,歐洲可能將陷入一個長期的、緩慢的相對衰落之中。
然而,從歷史的長時段來看,也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弗格森在《文明》一書中指出,16世紀之前的歐洲陷入黑死病的絕望之中,如果有人告訴你,歐洲將在未來主宰世界,一定會被認為是瘋子的夢囈。然而自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后,歐洲以科學技術的革命、勤儉競爭的工作倫理和民主法治的制度優勢逐漸領先于世界,創造了現代文明。歐洲有一種置死地而后生的能力。之所以如此,乃是歐洲文明內部的豐富性和多歧性。法國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莫蘭指出:歐洲精神就在于它的異質性和不確定性,“如果說它是崇尚精神的歐洲,那它也是追逐物質的歐洲。如果說它是有節制的歐洲,它也是無節制的歐洲。如果說它是理性的歐洲,它也是神話的歐洲,即便在其理性思想內核里也包含神話夢想成分”。歐洲不僅有拉丁文化,也有新教文化,歐洲在被逼到懸崖之后,有可能重新煥發出活力。在一片蕭條之中,德國作為歐洲經濟的引擎依然強勁有力,而且經歷過二次大戰的慘痛教訓,德國將英美的盎格魯·撒克遜政治文明與德國自身的路德新教傳統與近代以來的社會民主主義傳統融合,既保持了新教的勤奮節儉和競爭精神,又有充分的國家福利保障,在二者之間保持了微妙的平衡。當代德國的文明模式成功綜合了西方文明各種異質元素,將是帶領歐洲走出低谷、重新復興的希望。
19世紀和20世紀,世界秩序的重心在大西洋,先是英國、然后是美國,成為主宰世界的頭號帝國。在18世紀還領先于世界的東亞,不僅衰落了,而且一度成為西方列強瓜分和掠奪的獵場。然而,20世紀70年代之后,儒家文明圈的東亞開始復興,經濟高速發展,首先是儒家文明圈的外圍日本,隨后是邊緣地區東亞“四小龍”,最后輪到儒家文明圈的核心中國大陸。到21世紀初,以中國的崛起為標志,整個世界的權力結構、財富結構逐漸從歐洲轉移向亞洲,從大西洋地區轉移到太平洋地區。世界歷史重新向亞洲傾斜,地球的重心發生了偏離。
未來的世界,將有三個世界重心,一個是美國,另一個是歐洲,第三個是中國。三個不同形態的重心,彼此之間形成了三種共同體:大西洋共同體、歐亞大陸共同體和太平洋共同體。以往的兩個世紀,世界的重心在大西洋,戰后又以北約為標志,形成了美國、西歐聯盟的大西洋共同體。在這兩個共同體當中,除了美國、中國和歐盟三個中心之外,日本、俄羅斯和印度,都不容小覷。日本作為最早在東亞崛起的國家,既有現代化的持續動力,又保持了日本的本土傳統,近年來恢復“正?;瘒摇钡臎_動,將讓日本在亞太事務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俄羅斯雖然不復有當年蘇聯帝國時期的輝煌,但它的東正教文明底蘊再加上能源、科技、軍事和人才優勢,不排除有重新崛起的可能,普京最近推出的新“獨聯體”計劃,便是再造帝國的第一步。而南亞次大陸的印度,隨著經濟的高速發展也開始雄心勃勃,其古老的印度文明是否有助于讓其從印度洋的地區大國,進一步發展為歐亞大陸板塊中的全球大國,也有待于觀察。
三個重心,三大板塊,21世紀的世界面臨著一個幾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多元格局,它將改變和結束西方統治世界的歷史,出現一個新的文明世紀。
中國作為世界民族的使命
當整個世界都在期待“中國時刻”到來的時候,中國準備好了嗎?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討論所謂的中國時刻,究竟意味著什么。關于中國時刻的出現,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是中國的綜合國力超過美國成為世界老大的那一刻,還有一種是中國文明的崛起,重新定義世界歷史的時刻。
如前所述,至今為止的世界歷史,是以西方為中心的歷史敘事。中國早在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就被迫加入全球化,成為世界歷史的一部分。但在差不多一個半世紀當中,中國始終在這個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之邊緣,而在毛澤東時代,甚至一度在世界歷史之外。自鄧小平時代之后中國重新進入世界歷史,經濟高速發展,經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終于從邊緣走向中心,在綜合國力上趕超德國和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并在不遠的將來壓倒美國,成為頭號經濟大國。然而,即使這一刻到來,也并不意味著中國時刻的出現。因為世界秩序并沒有隨中國的崛起而改變,而反過來倒是中國被世界秩序所改變。中國為了加入世界,自己也成了歐洲的一部分,到了今天,甚至比歐洲更歐洲,今天的中國人,比今天的歐洲人更像19世紀的歐洲人:野心勃勃、勤勞節制、充滿著貪婪和欲望,相信弱肉強食、適者生存,而與重義輕利、懶散中庸的傳統中國人大異其趣。簡單地說,到目前為止,中國的崛起只是富強的崛起,還不是文明的崛起。就像當年的日本一樣,中國成為模仿西方文明的模范生,而且還是一個偏科的模范生。
早在晚清的時候,無論是嚴復,還是梁啟超,都發現歐洲的崛起有兩個秘密,一個是富強,另一個是文明。所謂富強,指的是近代的科學革命和工業革命帶來的科學技術、馬克斯·韋伯所說的世俗化與工具理性化,以及由此發展出來一套理性化秩序與制度設置,以及永不滿足、無限追求的浮士德精神。而所謂文明,乃是指一套啟蒙價值觀與此相適應的制度化建制,即嚴復所說的“自由為體、民主為用”。富強是中性的、去價值的,從世界實踐來看,可以與各種不同的意識形態嫁接,產生不同的現代性制度類型。而文明則有著確定的價值內涵:自由、平等、民主,以及相應的制度建構,包括現代的法治、責任制政府等等。
在富強方面,中國不僅學得惟妙惟肖,而且在有些地方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比歐洲還歐洲。比如社會達爾文主義所崇尚的競爭法則,如今在中國已經到了上面“贏者通吃”、下面“末位淘汰”的登峰造極地步;為了當下的成就和享受,不惜破壞生態環境,對老祖宗留下的地下資源進行掠奪性開采,提前預支子孫后代幾代人的紅利。然而,在富強崛起的同時,中國卻面臨著文明價值失落和制度改革空缺的巨大危機。
古代的世界由軍事力決勝負,今天的世界則是經濟力定乾坤。今天中國的崛起,所憑借的是橫掃世界的中國產品和中國投資。各大洲都可以看到中國商人的活躍身影,涌入眾多國家的中國熱錢。然而,中國商人給世界帶來的只是金錢和商品,卻沒有像當年的西方列強那樣,還有更厲害的軟實力——文明的價值觀和先進的制度。實力所能征服的只是國家,唯有文明方能俘獲人心。
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說:“一個民族在世界歷史的發展階段中究竟占據什么樣的位置,不在于這個民族外在成就的高低,而在于這個民族所體現出的精神,要看該民族體現了何種階段的世界精神”。中國不是一般的民族,盤古以來就是一個世界性的民族,是有著天下主義胸懷、對世界精神有擔當的民族。軸心文明的核心國家,都有這樣義不容辭的世界歷史使命。
作為一個古老的文明國家,中國到了19世紀之后,被全球化的資本一權力體系邊緣化,開始了民族國家化的歷程。然而,作為一個有著龐大人口、國土、資源和悠久歷史文化傳統的國家,在其文明內部一直有著再造強國的原始沖動。這頭被拿破侖稱為“東方沉睡的獅子”,要么不醒來,一旦蘇醒,就不會甘于僅僅作為一個邊緣性的民族國家存在,她一定會走向世界的中心。在冷戰時期,毛澤東試圖在美蘇之間,建立一個領導第三世界的紅色國家。強國的真正夢想是在鄧小平決定打開國門、加入全球世界體系之后開始實現的,中國逐步從世界資本與權力體系的邊陲走向半邊陲,隨后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進入了世界體系的中心。相隔一個世紀之后,中國在國際社會不再作為受屈辱的民族國家,而是作為一個世界強國被尊重和對待。
世界帝國之間的爭霸,不僅是實力的高下,更取決于文明的制度和話語的較量。至今為止,全球的文明話語權依然在西方手里,西方也繼續顯示出政治制度的強大生命力。崛起的中國無論在文明話語的塑造、還是制度的建構,依然處于過渡的、不穩定狀態。中國步入了全球的經濟中心,但尚未成為國際事務的政治中心。
白魯恂說中國是一個用民族國家偽裝的文明國家,按照中國的本性來說,這話不錯。然而偽裝的時間長了,假作真來真亦假,今日的中國真的忘記了自己的文明本性。自晚清之后,中國被西方列強的勢力打怕了,越來越重視勢,而不在乎理,以理代勢、勢就是理,在中國似乎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粮裨谂c中國領導人接觸和會談中,留下一個強烈的印象:在中國人看來,國家利益壓倒其他所有的原則,是最重要的國家利益,國際關系是由國際利益和國家目標決定的,再無其他。今天的中國從上到下,從政府到媒體、知識界,所熟悉和操作的都是民族國家的話語,從主權政治和地緣政治角度觀察世界,為中國定位。我們不再懂得用世界通行的文明話語為自己辯護,不再懂得對國家利益的最好守護,乃是站在文明的制高點上。美國之所以持續強大,不僅在于軍事、金融的統治力,更重要的是掌控了文明的話語權。
中國要進一步發展,下一步則是文明的崛起。過去拿破侖有一句話,中國是一頭東方沉睡的獅子,最好不要喚醒它。這是拿破侖作為偉大戰略家的深思熟慮,中國一旦蘇醒就不得了,一定會震撼整個世界,改變世界歷史。但這一切僅僅是“應當”,要將“應當”轉變為“可能”乃至“現實”,首先要改變的是中國自己。如何從民族國家的思維回到文明大國的天下主義思維,如何將民族復興的歷史使命內化到為人類貢獻的世界民族當中,如何從全球的世界工廠走向文明的思想工廠?——這些問題都值得今天的中國人重新思考。
對中國來說,在“外在成就”輝煌、綜合國力崛起的今天,在內在的文明建構上,究竟是要當主流文明的追隨者還是反抗者,抑或發展者?
如果中國僅僅扮演主流文明追隨者角色的話,即使學得再惟妙惟肖,即使從一個只知富強、不懂文明的偏科生進步為德藝雙馨的模范生,那也不算是中國文明的復興,而只是西方文明的勝利。世界精神的中心依然在大西洋,依然是一個一神教的無趣世界,或者用科耶夫的話說,是一個“普遍同質國家”的世界。世界精神即使回到東方,但東方不但對它毫無貢獻,而且以犧牲自己的文明作為代價成全了歷史的終結,窒息了世界精神向更高階段的提升。
那么,充當主流文明的反抗者行不行?這幾年一些“中國模式”、“中國道路”的鼓吹者試圖將主流文明簡單混同于西方模式,視之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邪路,強調中國文明的特殊性、近代以來中國反抗西方、探索強國之路的“偉大意義”,似乎中國將為天下開辟的,將是一條與之前的世界精神完全迥異的現代化道路。時殷弘曾經做過一個富有啟發性的研究,他借助喬治·莫德爾斯基的世界政治大循環理論,發現近五百年來,所有對世界領導者的挑戰無一不落入失敗者的行列,替代老霸主成就新一代霸業的國家,都是先前世界領導者的合作伙伴。比如17世紀取代葡萄牙、西班牙的荷蘭、18、19世紀的英國和20世紀的美國。國與國之間的世界爭霸戰,較量的雖然是實力,但背后是對世界精神的爭奪:凡欲挑戰主流文明的,最終難免失敗,比如曾經是那樣地野心勃勃試圖挑戰的20世紀上半葉的德國和下半葉的蘇聯。而19世紀的英國和20世紀的美國,都曾經是當年世界霸主的同盟與伙伴,他們尊重主流文明,又在自身的文化傳統上有所發展,最后代替老霸主,成為世界精神的領導民族。
對世界主流文明,追隨是沒有出息的,反抗終將頭破血流,唯有在順應主流文明的基點上,有所創新、有所發展,才是中國文明崛起的正道。黑格爾說:“個別的民族精神通過與其他民族的民族精神的融會貫通才能實現自己的任務,才能完成自己,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不同的民族原則之間存在著一個前進、發展的連續的關系。世界歷史哲學的哲學就是要在這種運動中發掘其內在連續性”。一個偉大的世界民族,不是固守自家文明傳統的民族,而是將民族復興的大業融入到世界歷史中的民族。中國需要一種新天下主義精神,能夠將全球優秀的文明遺產(包括自己的文明傳統)都包容進來。
過去一個半世紀的中國,生存于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歷史邊緣,到了2l世紀,中國重新回到世界舞臺的中央,那是各大世界民族展現普遍精神的舞臺。中國的返場,東方睡獅的蘇醒,將重新定義并改變世界歷史本身,那就是一個“后軸心文明”時代的降臨。
中國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