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屋頂、路面、水面、樹葉、廣告牌上……聽起來像是不一樣的雨聲。但是,把這聲音說成是屋頂、路面、水面、樹葉、廣告牌的聲音也未嘗不可。從沒有過單純的雨聲,雨,在空中時幾乎是不發聲的。所謂雨聲,是雨在即將消失時發出的聲音——正是雨聲在拆開雨的一生。
我一直喜歡聽雨聲,有類似于自己置身某種命運的幻覺。但雨落在我心上,已不再發出聲音。所謂雨聲,只是我的心收集的回聲而已。
這是我在南方生活的第一個夏季,有許多夜晚,我躺在屋子里聽著雨聲入睡。“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雨聲,讓我感受到了在北方從沒感受到的詩意。只是到了7月,我發現屋子里有許多東西,鞋子、衣服、沙發……都生了霉斑,空氣里也滿是霉味,我沮喪極了。
當雨落下的時候,也正是許多東西開始霉變的時候,而我對此一無所知。霉變之物,這是雨和聽雨者的沖突所在——總是在一些悲劇性的事情發生以后,我們才能重新認識生活。雨,有著更遼闊的思想疆域。
是的,天已經放晴了,霉變的東西就擺在我面前。但我并不著急,我要坐在氤氳散發的霉味中,點一支煙,把許多事情好好想一想。
多年前的夏天,我在黃河故道一帶徒步旅行,雨突然落下來,天地變暗,田野空濛。我看到路邊有一間小房子,房后是大片的松林,四周空曠,房后林間有白色云霧氤氳,遠觀,有蒼古畫意,仿佛高士隱居或修行之地。
雨創造了一個類似幻覺的藝術畫面。
雨有些大起來,傘不太管用,我過去避雨,才發現那是一間機井房,內有廢棄的機井一口,墻角隱隱有尿臊氣,想來路人時有在此便溺者。我大感失望,趕緊離開。
穿梭于藝術和生活之間,大體如是。藝術,來自我們起伏的心,而非生活。它像一段曲譜,天然地存在著,當我們試圖給它填上詞的時候,事情才忽然露了餡。
后來,我把這個觀點說給一個搞繪畫的朋友聽,他不同意。他說,要先有詞,然后才能譜曲,你把順序弄顛倒了。他說得仿佛很在理,語氣也毋庸置疑。我看他一筆筆往畫布上抹顏料,覺得就藝術魅力而言,那上面的每一筆都是動人的——畫家朋友無疑是一個成功者。
這次徒步旅行,原計劃10天左右,不料陣雨時來,半個多月尚未走完。在安徽蕭縣境內,我在蘋果園果農的窩棚里借宿,晚上睡在那里,朦朧中,看見蒼老的果農坐起來抽旱煙。在煙鍋的一點灼紅和閃電中,果農問我是否聽見了什么?我聽了一會兒,除了風雨聲,再無其他。他讓我再仔細聽,我凝神諦聽,終于聽見一點異樣的聲音,如細物落地。果農說,是蘋果。他嘆息,雨如果再這樣下下去,不知會有多少蘋果壞掉,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果農的嘆息,使我想起我的父親,他也曾經是一個果農。我曾到過那些夏日的果園,許多晴朗的日子里,枝葉伸展,地上光斑閃動,綠浪在安靜地翻卷,他有時會抬頭看天,看著晴朗的天空對我說,豐收和歉收,都是老天給的。他虔誠的神態,曾使我瞿然一驚,跟著抬頭看天,仿佛看見古老的涼意在空中微響,緩緩下落……
蘋果,這美麗的果實,我曾多少次捧在手中,嗅其香氣,或傾聽尚懸在枝頭的蘋果,仿佛聽見里面潔凈的果肉中,有一場小雨在沙沙地響著。但太多的雨水就像太多的幸福,終于帶來了災難,迫使它們過早地跌落,離開了樹枝。
原來蘋果落地,也足以震動大地,它們細小的陰影,會不斷堆積在果農心里。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有三顆心臟,一顆像蘋果,在搖晃,腐爛;一顆是被果農小心提在手中的水桶;一顆是在暗夜中飛奔的碩亮雨滴。
雨既非生活,也非藝術,它只是經過了我們的生活和藝術。雨會突然消失,也會漸漸變小,淅淅瀝瀝,慢慢停下來,仿佛意猶未盡,仿佛需要我們的凝視。
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那個小屋,對它遠觀時的美好印象一直深存心中。我也記得在果園里避雨的夜晚,并知道,落向大地和夜晚的雨,對于沉睡者沒什么意義。雨,也許從不會無緣由地落下,它只落向醒著的人,只落向那些保持著光亮的起伏的心。
(選自《散文》2011年1月)
閱讀上文,回答下面的問題。
1.作者寫黃河故道路邊的小房子運用了什么表現手法?為什么要這樣寫?
答:
2.解釋文中畫橫線句子的含意。
(1)總是在一些悲劇性的事情發生以后,我們才能重新認識生活。
答:
(2)它們細小的陰影,會不斷堆積在果農心里。
答:
3.文中插入“我想起我的父親”的內容,你認為合適嗎?作者這樣寫的用意是什么?
答:
4.綜觀全文,作者寫雨,實則在借雨闡釋一些生活哲理,請結合文章的相關內容具體分析。
答:
【張興武/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