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倘僅從條文看,中國古代王朝中最重視反腐的,恐怕非西晉莫屬:晉武帝司馬炎泰始四年(公元268年),朝廷便公布了專門的反腐倡廉法規——《察長吏八條》。
《察長吏八條》前四條為“廉察”,即“在官公廉、慮不及私,正色直節、不飾名譽”,也就是說,當官要公正廉明,不徇私情,正直有節操,不沽名釣譽,如能滿足上述四條,則會被歸入“廉察”之列,按今天的話說,就是“給好評”;后四條為“劣察”,即“身行貪穢、諂黷求容、公節不立、私門日富”,也就是說,倘若當官的貪污腐敗、私德敗壞、靠巴結賄賂上司保住官位,職業道德敗壞且有大量不正當收入,就得被歸入“劣察”行列,照今天的話講,就是要“給差評”了,照這樣看起來,西晉應該是中國古代屈指可數的清明政治時代了吧?
事實上并非如此。
西晉有個文學獎叫魯褒,寫了一篇著名的諷刺小品《錢神論》,說錢這東西“排朱門,入紫闥”,只要錢用到位,就“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甚至“忿爭辯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怨仇嫌恨非錢不解”,一句話,有錢有理,沒錢沒命,是非、榮辱、曲直、成敗,一切都是可以尋租的。
既然朝廷和皇帝對反腐倡廉如此重視,甚至把制訂相關廉政法規放到比統一全國更優先的地位上,那么這樣一個政權,又何以在短短幾十年內腐敗成這個樣子?
傳統史學家往往將責任歸咎到皇帝、具體說就是西晉開國皇帝司馬炎頭上。史書記載,這位當時44歲的皇帝擁有中國歷史上最龐大的后宮,他的妻妾總數差不多有一萬人,因實在不知如何選擇,便別出心裁地發明了一輛用羊拉的車,自己酒足飯飽就坐上羊車“信羊由韁”,羊車停在哪個妃子的門口,當晚就在哪里過夜。這樣一個窮奢極侈、沉醉溫柔鄉中的皇帝,又怎能創造清廉政治?不過,簡單把西晉的腐敗歸結為司馬炎的懈怠和墮落,是過于簡單化了。
回到《察長吏八條》這部反腐倡廉法規上來。
從“察”這個字可依稀推斷。司馬炎創立這么一部法規,是取法了漢代的“察舉制”。漢代是中國官員選拔、考核和政風考察體制開始健全、完備的朝代,建立了從中央最高官職、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司空),到分遣各部州郡國的御史、繡衣直指使者和刺史的官員監察糾舉體制,通過“察舉制”選拔有德或有才的人做官,通過“上計制”對官員表現、行為和品德進行考核評比。盡管這樣一套制度有很多缺陷,卻牢牢抓住了一個關鍵,即把包括是否廉潔、有無貪腐在內的“德”和“才”,和能否做官、能否繼續做官緊密結合起來。
而《察長吏八條》,或干脆說西晉王朝卻根本做不到這些。
司馬氏是潁川大族,世家高第,他們之所以能取曹魏而代之,一方面是因為本身具備的高貴門第,和高貴門第給他們帶來的權勢、地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其它名門望族和他們結盟,結盟的目的,自然是換取自身門戶的永遠高貴。而維系這一切的紐帶,則是自曹魏時便開始推行的“九品中正制”。
“中”是評估,“正”是取正,九品中正制從理論上講,是通過評估某個人的綜合能力,用上上、上中、上下直到下下的九個等級打分,并根據分數高低決定這個人能否當官,是否可以升官。但實際上,“中正”所看的,主要是門第、族望、血統這些與生俱來的東西,所謂“德行”和能力,無非兩個門戶血統相當者之間分出高下的小籌碼,倘再慮及《錢神論》中所說的“錢的法力”,則這個小籌碼的效用,恐怕也十分可疑。
也就是說,不管司馬炎訂下“八條”或“八十條”,他都不可能把官員貪腐情況,和涉及官爵、權力的升降予奪聯系起來,“八條”倘認真執行,最多可指出誰是清官,誰是貪官,但清官不會因為清廉而升,貪官也不會因為貪腐而貶,一切仍由其血統、門戶決定,這樣的“反腐倡廉”,其效果甚至恐怕還不如不反、不倡,這正應了古人的一句話,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又怎能不敗?
問題還不止于此。
剛才提到的何曾,曾經官居“八公”之一、西晉地位最高的太傅,他能敏銳地察覺到政治的腐敗,和腐敗所必然帶來的后果,甚至預言自己的孫子輩將不免一場劫難。可就是這位被司馬光贊嘆為“何其明(聰明)也”的能人,自己卻是個驕奢腐敗的典型,他每天的伙食費據說要花掉一萬枚銅錢,就這樣還說“無下箸處”(沒什么值得下筷子的好菜),就這樣一個人,卻是在當時被譽為“明朗高亮”的出色人物。
被西晉時人和后人贊為“玉人”,公認品格較高尚、操守較端正的裴凱,據說生性豪爽,權貴豪門和他交往,看中他的好東西都可以隨便拿走,這些好東西小到衣服器皿、車輛馬匹,大到剛造好的別墅,他都毫不顧惜。如此慷慨,錢又從哪里來?史書上記載,他賑濟自家親戚的每年一百萬枚銅錢,是從國庫里要來的梁國、趙國(相當于今天兩個地級市)租賦,是典型的慷國家之慨,然而這樣一件事,卻被視作“美德”。
因為既位列“竹林七賢”,又曾官居極品而名聲大噪的王戎,因為“王戎識李”、自幼就知道路邊的李子一定不好吃,而成為連今天小孩子都知道的歷史名人,據說此人才華出眾,氣度不凡,為人至孝,是所謂名流中的名流,西晉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但就是這樣一位在亂世中擔負重任的大官、名人,卻既吝嗇又貪鄙,因預知綱紀腐敗、不可救藥,行將大禍臨頭,索性破罐子破摔,整日宴飲娛樂,不務正業,即便在政治流亡中也照樣醉生夢死。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自幼因為一枚李子出名的他,做了大官時又因為一枚李子“名聲在外”:他家院子里的李子又甜又多,他既想拿出去賣錢,又怕自家的優選李子品種外流斷了長久財路,竟然偷偷把每個準備賣的李子用鉆鉆核,好讓買家種不活。
至于被稱為“寧馨兒”的王衍,在亂世身居高位,手握軍政大權,卻不僅清談誤國,更在地方廣泛安插、培植家族、私黨,為自己留后路,被敵人俘虜后竟推卸責任,企圖投降茍活。這樣的操守、行為,又豈是“貪腐”二字所能盡言?
所謂“腐敗”,對西晉這個短命王朝而言,正所謂先有“腐”而后有敗:這棵看似挺拔的大樹,從根干到枝葉無一不爛透,“腐”到這個地步,又怎能不敗?
值得一提的是,上面提到的并非什么“最腐朽的一小撮”,恰相反,他們是西晉王朝短短幾十年里上層政壇能力較強、操守較好、眼光較敏銳、頭腦較聰明的一群人。所謂“徹底腐爛”,莫過于像這樣連佼佼者也墮落如此了吧?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些人還不算出色,與世俯仰,頂不過濁流和誘惑,那么我們來看看更出色、或干脆說鳳毛麟角的絕頂人物:羊祜和杜預。
這兩人都是西晉公認品德最高尚、政治頭腦最清醒的第一流人物。可前者雖然正直無私,勤勉廉潔,卻因此得罪了貪腐成性的權貴王衍、王戎,這兩人懷恨在心,此后一直對羊祜百般詆毀中傷,阻撓其功業實現,最終令羊祜未能親眼看見自己一手策劃的滅吳成果;后者博學多才,能文能武,個人操守也很出色,號稱“不愛錢財,只愛左傳”,為人所稱道。但正是這位難得的清廉人物,在出任地方軍政要職后,卻常常給京城里的權貴行賄送禮,殷勤備至。對此有人十分不解,杜預苦笑道“我這樣做只是希望他們得了好處后別來給我搗亂,不是希望靠賄賂換來自己升官發財的好處”。
羊祜一手促成江山一統,而杜預則是西晉奠定統一基業的實際執行人,這兩人雄才偉略,識見不凡,又都有正直的品行和廉潔的操守,但即便如此出色的人物,在西晉這樣一個時代,卻一個因不肯屈服而抱憾,另一個因不肯抱憾而屈服。腐敗、腐敗,有腐才有敗,講古說史說到這里,怕也只能長嘆一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