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學期間經歷了初戀。
這次戀愛是我的初戀,把我害得相當慘,因為我愛上了他,他卻沒有愛上我。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世界上最慘痛的經歷就是這種明珠投暗的經歷。回憶中,那段生活不能叫做生活,只能叫煎熬。
當時我不知在哪里看到一句話:如果一個女人在23歲之前還沒有陷入戀愛,她一生就不會再愛了。因為愛是迷戀,歲數一大,一切都看明白了,就不會再迷戀或者說癡迷了。我心里有點緊迫感,覺得應當戀愛了。
他就在這個時刻走入我的視野。他是我的同班同學,雖然家在當地,他的父母卻跟我的父母相識,都是共產黨的干部,而且做過同事。后來聽爸爸說起,1949年共產黨進駐城市時,我爸爸被指派在北京,他爸爸被指派在這個外地城市,他爸還來找我爸商量過倆人調換的事情,我爸沒有同意,所以后來我就成了北京人,他成了外地人。
他長得非常英俊,一米八的大個兒,有挺直的鼻梁和兩條漂亮的眉毛,臉型瘦長,嚴格說是長方形,臉上起伏比較大,臉型有點像歐洲人,不像亞洲人。他笑起來有一種特殊的笑法:一邊笑,一邊斜睨著人。他的笑很有感染力。沒過多長時間,我就能在幾秒鐘之內從一群人中分辨出他在還是不在。我心里明白:我愛上了他,是愛使我的感官變得敏銳。形勢就是這樣急轉直下,我以極快的速度陷入了對他無可救藥的狂熱愛戀。后來看,幾乎可以算一見鐘情。
從那時起直到我們最終分手,痛苦的折磨就沒有停止過一時一刻。這就是單戀的苦刑。因為對方對我還毫無感覺,我這邊已經燒得滾燙,整個人像一根燃燒的木炭,輕輕一碰就會化為灰燼。
有一次去部隊學軍,我們打靶,每人打三發子彈。他打了一個7環、一個8環,一環脫靶;我打了一個8環、一個7環,也是一環脫靶。還記得當時心中暗喜,把這種純屬巧合毫無意義的事情都當成了一種征兆,好像跟他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后來我把這個細節寫進小說,作為人在狂熱愛戀時完全喪失理智的證明。
打靶歸來,他遞給我一張巴掌大的薄薄的小紙片,上面是他用鋼筆速寫的我趴在地上打靶的樣子。當時心中的狂喜是難以形容的,那小紙片被我當寶貝似的珍藏了很長時間。其實,他也就是那么隨手一畫,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
后來有一天,他對我說:我知道了一個秘密,你的小名叫“三反”。我七歲之前的確是這個名字,因為我是1952年三反運動時出生的,父母是記者,政治上過于敏感,就給我起了這么個小名。
既然是工農兵學員,就有無窮無盡的學業之外的麻煩事,比如學工,學農,學軍。那次忘了又是學什么,入駐晉祠,因為跟歷史系的專業有點關系。我和他被分在一個小院里居住,我住北房,他住南房。那時,四五事件爆發,他的哥哥卷入其中,反對中央文革,被捕入獄,一度被判死刑。他為此事非常焦慮、抑郁,有時會躺在床上唱歌。小院中常常回蕩著他憂郁的歌聲。他嗓音很好,是一種憂郁的男中音。歌聲撥動我的心弦,使我對他愛得更加如醉如癡。
我向他表明心跡之后,他的反應還不錯。記得那時,我們常常在能躲開人的時候偷偷接吻。有一次險些被人撞到,我們躲在大院子旁的一個小院子里,正吻得如火如荼,突然有人找我們,在院里叫我們的名字,只要再一伸手推門,我們就會被抓個正著。記得當時心跳得仿佛打鼓一般,險些暈倒。幸虧那人走掉了,要不真不知會出什么事。
可惜,我們的戀情發展并不順利,主要是兩個人情調不同。我們雖然是同齡人,家庭背景也差不多,但是我在20歲時有半年賦閑在家,看了我當時能找到的所有世界名著,靈魂基調因此與當時青年大為不同,在當時看,就是有了資產階級情調,或用當時更常見的說法,是有了小資產階級情調。分手時,他對我說,從小父母給我灌輸的都是“棉暖不如皮糖甜不如蜜爹娘恩情深不如毛主席”一類的東西,真的欣賞不了你那情調。
記得剛分手的時候,我坐在教室里,想用刀子割自己的手臂,因為覺得只有用肉體的疼痛才能壓住心中的疼痛,因為當時精神上的痛苦是一種肉體痛苦的疼法,有過之而無不及。
初戀是美好的,也是痛苦的。我暗暗在心中安慰自己:雖然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戀愛,但是我畢竟戀愛過了。這段幾乎是單戀的經歷令我刻骨銘心,痛徹心扉,直到王小波的出現,才把我從失戀的悲痛中挽救出來。
媽媽和爸爸是自由戀愛的。媽媽1930年代末在抗大學習期間認識了爸爸。有一次,她和爸爸一起踩著石頭過一條河,她走不穩,爸爸去拉她,就在雙手接觸的一刻,他們相互愛上了對方。我覺得他們真的很浪漫。這大概就是我長大后喜歡浪漫愛情的源頭吧。爸爸跟著解放大軍初進城時,風流倜儻,對一些漂亮的女同事有點過于熱情。閑話傳到媽媽耳朵里,媽媽一點不像舊式婦女那樣哭天搶地、痛心疾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的感覺就像清晨散步。這句話把媽媽作為一位有獨立生活天地的新女性的自信表現得淋漓盡致。
大姐年輕時愛說愛笑愛唱歌,是一個非常浪漫的人。她和姐夫的婚姻就頗具戲劇性:他們倆在河南洛陽的一個工廠工作,大姐是黨員積極分子,負責整姐夫的黑材料,整著整著就整出了感情,后來就跟他戀愛結婚了。
哥哥李向南在15歲的時候,他情竇初開,對一位女同學萌生了極其自然卻又令他極為驚恐的情愫,因為在當時,這是思想復雜和內心不夠純潔的表征。他向組織坦白了內心的焦慮。內心這么齷齪的人還入什么團呢?所以哥哥一直懺悔改造到高三才勉強入了團,是班上的倒數第幾名了。這種遭遇對于現在根本沒有入團入黨念頭的年輕人來說,應當是一點挫折感也不會有的,可是對于哥哥那么純真和虔誠的人,他青春期的挫折卻是毀滅性的。這種痛苦的青春期經歷影響了他的終身。
李銀河首次披露,她的親人、情懷和生活。深藏心底40年的初戀青春,養子壯壯,“三八”式的父母,命運各異的兄弟姐妹。
“給自己的個性一種風格,這是一種崇高而稀有的藝術。真正的自我并非某種存在于那里可以被找到或被發現的東西,而是某種必須被創造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