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穿這個徒有其表的世界

布考斯基，“地獄的海明威”。20世紀美國最有影響力的詩人、小說家之一，《時代周刊》評論他是美國底層社會的桂冠詩人。

布考斯基年輕時做過洗碗工、卡車司機、郵差、門衛、倉庫管理員、電梯操作員等多種底層工作，其寫作的主題大多源自他的生活經歷。

布考斯基從來都是對自己的肉與靈魂下手，他讓人看到了一種不虛妄、不狡猾、不偽造的寫作的可能性。

如果一個作家愿意以真實的文字面對讀者，那他有什么必要去揣測別人的生活、去描寫他所不夠理解的生活、去編造他不能駕馭的生活？

布考斯基不是僅僅告訴你破碎生活的面貌和一個下坡路上的男人如何打扮自己以及與生活死磕，還要身體力行向你坦露一個所謂弱者的精神世界，那里同樣有草木生長，即便枯枝敗葉也有他們的節操。他也在告訴我們，那種被花枝招展的詞匯和情節裝扮的生活如何不值一提，至少它們不應該出現在誠實的小說中。

布考斯基是叛逆文化的先鋒，稱得上是最決絕的頹廢主義楷模，他甚至比“垮掉的一代”的諸多大名鼎鼎的作家走得要遠，如果說杰克·凱魯亞克、艾倫·金斯伯格等人的文學還需建立在佛教和迷幻劑等其他領域之上，那么布考斯基的非主流人格和叛逆氣質則是建立在不停踐踏他自己生活的基礎之上。布考斯基的決絕和天然的叛逆，使之與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作家都區分開來。

好萊塢另類明星西恩·潘、U2主唱波諾，都是布考斯基王國的臣民，前者曾經為美國《采訪》雜志做過一篇布考斯基的長篇訪談，后者曾經從光芒萬丈的搖滾舞臺上走下來時說：“我們的大眾文化跟我們說，走，再吃個麥當勞；走，去購物中心——這全都沒問題，但全都有問題。這是搖滾樂的意義，也是布考斯基的意義?！?/p>

喜歡他的搖滾音樂人除了波諾還有大名鼎鼎的萊昂納德·科恩和湯姆·維茨。科恩曾說：“他把每個人都拉到地面上，甚至天使。”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布考斯基提供了一種觀察生活真相的視角和方法，在這種視角和方法之下，沒有人可以躲開。

布考斯基的叛逆不是源于精神世界，也非來自病態的心理環境，而是一種跟血肉和痛疼有關的自身。在《苦水音樂》這部短篇小說集中，有兩篇小說《父親之死Ⅰ》、《父親之死Ⅱ》，將一種近似弒父的情結宣泄得淋漓盡致。如果說俄狄浦斯弒父娶母尚需神諭和哲學意義上的終極思考驅動才能完成的話，那么布考斯基筆下的人物則在一瓶酒之后再來一瓶酒，就可以完全無視剛剛入土為安的父親了。兒子可以跟父親生前的女朋友調情，再然后他們上了床，父親的女朋友臨別時告訴他：“我知道你比我年輕，但我可以愛你，我確定我可以?！?/p>

布考斯基常是一副臟兮兮老男人的樣子，可他在處理自己小說人物形象時，卻干凈利索，從來沒有拖泥帶水。在布考斯基一次次營造的充滿卑賤底層生活方式的圖譜中，作為讀者，我們會發覺如此荒誕和冒犯竟是那么順其自然。布考斯基從不給叛逆以矯情的理由，他直來直去，剝開事物真相，即便鮮血淋淋，也試圖讓讀者了解徒有其表的世界之外的那個世界。

“我唯一的野心就是根本不成為任何什么人，這似乎是最合理的一件事?！边@種調子并不陌生，可是他并非要針對誰或者發泄什么不滿，只是覺得這樣過舒服。

布考斯基曾為《花花公子》這樣的色情雜志寫小說，被列為地攤文學或者下三濫不入流的破爛貨，甚至《苦水音樂》2004年在臺灣圓神出版社出版時，也被改為《進去，出來，結束》（集子中的一篇小說標題）這樣富有性暗示的書名。將布考斯基的作品視為色情不能說是一種誤會，但至少算作以偏概全，色情在《苦水音樂》中的確不難發現，難道這不正是一種逼近現實的方式嗎？在人與人的關系中，性是最妥帖和最有說服力的，你若想了解真實人生的許多側面，閱讀這樣的小說是必修課。

布考斯基的小說都不長，而且十分好讀，不一定每一個讀者都能酣暢淋漓，但無障礙是一定的。《勤雜工》（《樣樣干》）里的主人公是一個干過無數行業的邊緣人，并非不上進，也不是干那些不體面的工作他才舒服，而是能力、性情促使他只選擇臨時性的簡單工作，以此打發喝喝酒泡泡妞的日子足夠了。布考斯基的小說樣式正如他筆下人物的生活方式，簡單、短促、直接、有效、猛烈、急劇，以及充滿仿佛與生俱來的厭倦和詆毀。如果說布考斯基的世界觀屬于這個世界的小眾，令其只能游走于邊緣作家之列的話，那么他的長篇小說《郵差》、《勤雜工》夠得上是填補文學世界某種空白的極致作品了。

將布考斯基說成是“新海明威”之類的完全是個誤會，雖然布考斯基小說里的人也很善戰，甚至缺少疼痛感，且酒癮極大，但跟海明威的那種爭強好勝完全不同，用一句話來說，布考斯基只是活得有點膩歪。《郵差》里，切那斯基一如既往地嗜酒如命，宿醉之后強打起精神去上早班。面對不同的對手，他雖然也經常出拳，但已經力不從心，年輕時的那種來點刺激的心境大大消退了。對于他來說，工作、愛、親情、酒精、寫作，都是依附之事，你看不出他到底有多需要這些，“活得好好的”更似飄在空中的一句廢話。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布考斯基這樣寫作。如果說同樣沉淪于墮落快感的“垮掉的一代”是靠與迷幻藥、宗教交錯，進而完成了一種文學上的致命高潮的話，那么在布考斯基這里，則依靠自己的肉體和欲望便能一次次抵達文學的神秘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