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水書

少時家貧，體弱多病，又遇上“史無前例”，讀書不上課。閑來無事，便將母親給我買營養早餐的錢省下來，買來柳公權的帖子、筆墨和摔不壞的橡皮硯臺，在描紅簿大楷簿上習字。用完了沒錢買，就用舊報紙來代。后來覺得磨墨沒耐心，又麻煩又費時，便買瓶墨汁來寫，方便是方便了，卻又常常買不起，便在墨汁中摻水，不斷地“調一調、調一調”，寫出來的字“淡出鳥來”。

寫字寫上癮了，終于什么也買不起了。

受鋪天蓋地大標語的啟發，我靈機一動，用揀來的舊油漆刷子，蘸著清水，在自家房屋的東墻上寫字。前寫后干，此書彼覆，其樂無窮。白墻和自來水是寫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又不花分文，自然樂此不疲。油漆刷子寫楷書，寫隸書，差強人意；寫起新魏體來，那是最得心應手的，連筆都不用轉，那內圓外方陽剛道勁的筆鋒，力透磚墻，十分過癮。

后來，一邊上日班一邊讀夜校，一邊生孩子一邊考業大，忙得一塌糊涂。偶爾瞥見冬天窗上布滿了細密的水汽，頓時手癢，便用食指在玻璃窗上書寫起來。指肚在玻璃上吱吱滑過的聲音，是那樣的鮮嫩；那柔中帶剛的精瘦柳體，是盡可以孤芳自賞的。用手指寫字，似比毛筆寫字更隨心一些，只是那字不一會便“涕泗長流”，不復原狀。

有時乘公交車，見車窗上蒙著一層水汽，不禁又想伸出手去。終因大庭廣眾之下，不便出乖露丑，只得縮回來。倒是時常在衛生間浴后的大鏡子上，光著大腚，毫無顧忌地豪書一番。

一日，在公園內，見一位老先生正彎著腰，在一塊碎大理石鋪就的地坪上寫字。那支筆很是奇特，一根大竹管前綁著一塊海綿，竹管里蓄足了水，寫起字來，筆畫潤澤，字形飽滿，使我眼界大開。憑著墻書和指書的底子，我技癢難忍，討過筆來，寫了幾個字。雖然有些不得要領，但感覺大爽。我看見另一位老先生在地上寫一首唐詩，那楷書寫得個個中規中矩，大小如一，筆力剛健，筆鋒圓熟，讓前來觀賞的人個個競相折腰。這樣的地書，若無三五年的工夫，是寫不出來的。我忍不住請教老先生：“您寫的是什么體啊？”老先生直起腰來說：“我寫的是‘歐’體。寫字的時候，腰要佝（上海話念‘歐’）下來的。”眾人大笑。老先生說完，挺直了腰桿，提著個大可樂瓶，到旁邊的河里取水去了。

我抬頭望去，遠近還有好幾位老先生在寫地書，身邊也各自有一群粉絲在捧場。

近日，在地鐵站旁，見一女子在桌上攤開一幅布，布是灰白的，印有九宮格，正用蘸了清水的毛筆在上面寫字，寫出的字如墨汁一般漆黑。

這樣的布書，讓我感到十分神奇。上去試了幾筆，如寫在紙上一般。風干之后，又恢復如初，覺得妙不可言，便買了一幅回家。從此，不論晨昏，得空便可練上一陣，隨寫隨干，循環往復，十分低碳，也很方便。但令人遺憾的是，有時凝神屏息出神入化地寫了幾個好字，一會便隨風而去，杳無蹤跡……

水書，也許在隱喻人生。人生在世，能留下些什么呢？做過了努力過了開心過了愉悅過了鳥兒飛過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