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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夫俗子

2013-12-31 00:00:00吾玉
新蕾 2013年12期

世上萬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雖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但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浮沉亂世本無根,顛顛倒倒。

酒狂人吵鬧,貪嗔癡愛唱逍遙,

管他刀光劍影,月下人家,

風打燈籠搖。

悲歡大不了。

一壺濁酒,歲月說瓊樓。

凡夫俗子,一笑人間事。

(一)

陸凡和楚舒在一起住了三年。

一個教書先生和一個賣豬肉的在小巷里合租了一個院子,當初沒有想過一住會是三年。

陸凡在東街私塾教書,楚舒在西街擺攤賣豬肉。

見過楚舒的人都不敢相信他會是一個賣豬肉的,從他在渝水城落戶的第一年起,城里愛吃豬肉的人家就越來越多,西郊的殺豬匠更是對他感恩戴德。

他有一雙很干凈的手,不會油膩,和他的人一樣干凈。他還有一把很冷冽的刀,利落干脆,也和他的人一樣冷冽。

他穿著一身布衣,站在攤子前手起刀落,做生意時從來沉默寡言,不會和主顧搭訕。

陸凡曾經玩笑過,楚舒切豬肉的樣子更像個熟練的殺手,可偏偏他這種氣質就叫姑娘們喜歡。

在渝水城待嫁的姑娘們心中,楚舒無疑是個如意郎君的好人選。

長相俊秀,踏實可靠,不會拈花惹草,最重要的是,他才二十出頭,把生意好好經營下去,說不定有朝一日能壟斷整個渝水城的豬肉生意,前途無量。

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楚舒淡漠地連名字也不愿多說。

于是很多芳心暗許的姑娘在嘆息的同時,都親切地稱他為朱郎,西街朱郎。

陸凡聽到這個稱呼時一口茶水噴出,笑到差點抽筋。

楚舒當然是一個白眼,不會與他計較。事實上,剛搬進院子時,他根本就沒想過要和陸凡一起住。

他習慣了一個人,不希望別人打擾,但沒辦法,他沒有那么多錢租下一整個院子。

住進來的第二天,他就看見陸凡躺在院子里曬太陽,搖頭晃腦地念著酸不拉幾的詩。

他皺眉走過長廊,陸凡忽然叫住他:“你猜我在做什么?”

他面無表情,“曬太陽。”

“錯!”陸凡得意洋洋,“錯錯錯。我在曬書!”

陸凡指了指腦袋。眉飛色舞,“書中自有黃金屋,我這一腦子天文地理,博古通今的書得經常拿出來曬曬,要不就發霉了?!?/p>

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得趕緊賺錢了。

陸凡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樣,白面書生,平平凡凡,生平志向也實在得很。

教教書,喝喝酒,攢點小錢,娶上一房水靈靈的媳婦,兒女繞膝,在渝水城終老此生。

楚舒在這件事上和他不謀而合,除了娶妻生子外。

陸凡眉目清朗,長得還算耐看,肚里又有點墨水,也是許多姑娘中意的類型。兩撥說親的媒婆曾在他們的小院門口撞上,一見對方就擺出了斗雞的架勢,進了院才知道,她們要找的不是同一個人。

東街陸生,西街朱郎,居然就住在一起。

媒婆們喜不自禁,楚舒卻閉門不見,陸凡熱呵呵地招待媒婆:“別理他,他就想和他的豬肉過一生?!?/p>

但說來說去,陸凡的親也沒說成。

不是他達不到女方的要求,就是女方不合他的心意,好不容易兩邊都對上了,拿來八字一看,又犯沖不合。

陸凡不由感嘆佳偶難覓。

晚上他躺在院子里乘涼,喝著小酒,望著月亮,凄凄慘慘戚戚地念著詩:“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楚舒從房里出來,冷俊的臉上頗有些幸災樂禍,他在陸凡身邊坐下,眼眸難得有了笑意,“別叫喚了,大不了我把豬肉讓給你,你摟著睡也能過一輩子?!?/p>

(二)

陸凡比楚舒長幾歲。也比他早兩年來渝水城,生活起居上勝過楚舒一大截。他曾看著楚舒炒出來的雞蛋匪夷所思,“真不知道你過去十幾年是怎么活過來的?”

楚舒面不改色地把那團似蛋非蛋的東西吞下,“餓不死就行。”

陸凡嘖嘖搖頭,由此對楚舒下了定義——

除了殺豬殺得好外,一無是處,不解風情,沒有生活情趣的木頭男人。

楚舒不置可否。

陸凡敢這樣說,純粹是因為他自己燒得一手好菜,連對吃食不甚在意的楚舒也被吸引。

所謂吃人的嘴軟,久而久之,楚舒也就不提賺夠了錢單獨租下院子的事了。

陸凡還好風雅,常在楚舒面前賣弄學問,自命風流,笑楚舒是個俗人。

他揮毫寫就,在門前掛了一副對聯。

上聯:鳳凰囚籠。下聯:野雞翔舞。

橫批:長歡。

楚舒沒看懂,對此的評價也就一個字,酸。

陸凡在院里種了花花草草,他躺在君子蘭下喝著酒,對楚舒搖頭道:“這花要看得半開,酒須飲得微醉,如此方得大妙趣,你這俗人,不懂,不懂?!?/p>

陸凡雖這么說,但他知道,楚舒這俗人也有自己的秘密,還是一個大秘密。

他有一次半夜起來如廁時,發現楚舒居然在洗澡。這俗人一向有些潔癖是真的,可半夜爬起來洗澡到底說不過去。

陸凡生了好奇心,耐心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了一件詭異的事。

楚舒居然常常半夜出去,回來一身是汗,還有泥土灰塵。他難道半夜拱土去了?

陸凡忍不住半夜悄悄尾隨過楚舒,卻每次跟到后山時就會把人跟丟。

也不知是被楚舒發現了還是怎么的,每次七拐八繞的就把他給繞暈了,一抬頭,人已經不見了,黑壓壓的林子就剩他一個人。

陸凡終于忍不住在楚舒一次回來時跳了出來,攔在他面前?!八兹?,承認吧,你其實是個野豬精?!?/p>

楚舒瞪了他一眼,卻沒有力氣說話,像是累極了,繞過陸凡就要回屋。

陸凡伸出手攔住,“或者,你是個盜墓賊?”他伸手往楚舒衣服上摸去,“你身上這灰恐怕就是墳墓里死人的骨灰吧……”

楚舒乍然變色,身子一閃,“別碰!”

陸凡眉眼一挑,楚舒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眼眸,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正當氣氛逐漸微妙時,陸凡忽然哈哈大笑,彈了彈衣袖?!安贿^和你開個玩笑罷了,真是不懂風趣的俗人?!彼蛄藗€哈欠,轉身擺擺手,“不早了,快點歇息吧。”

楚舒看著陸凡的背影消失在長廊上,夜風涼涼,他站在月下,眸光復雜萬分。

第二天,楚舒比往常早了一個時辰收攤,他想了想,往東街走去。

東街的那間學堂還沒有下課,楚舒老遠便看見一個人影躺在陽光下,悠哉悠哉地逗著鳥。院里書聲瑯瑯,稚氣的聲音透著蓬勃朝氣。

陸凡逗的是只紅毛鸚鵡,那是學堂老先生養的,常被他拿過來逗弄。紅毛繼承了主人的傲骨錚錚,對陸凡這吊兒郎當的年輕先生頗看不上,一點也不給他好臉色。

陸凡撥著鳥籠,笑瞇瞇地教紅毛念詩?!胺耆瞬徽f人間事,便是世間無事人?!?/p>

紅毛撲了撲翅膀,不屑地別過頭。“人渣,人渣?!?/p>

院里耳尖的學生撲哧笑出聲來,陸凡回頭瞪了一眼,古靈精怪的孩童趕緊咳嗽兩聲,假模假樣地拿起書,又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

不遠處的楚舒無聲一笑,心中繃緊的弦慢慢松開了,陸凡果然沒有放在心上。

這就是他的處世原則,很糊涂,但也難得糊涂。

楚舒不由想起陸凡常掛在嘴邊的一句:留七分正經以度生,用三分癡呆以防死。

他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陸凡,轉身準備離開。卻就在回頭的一剎那,瞳孔驟縮——

殺氣,一絲濃烈的殺氣。

楚舒猛地抬頭,掃向四周,波瀾不驚的臉孔下是深潭的冷冽。

他看見學堂的外面,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一身紅衣,打著一把紅色的傘,緩緩走過學堂外,似一朵妖冶的幽蓮。

但是,她身上沒有殺氣,一點也沒有。

楚舒皺眉,看著那個紅影消失在拐角處,和那絲殺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站在街市中,耳邊只有書聲、叫賣聲、人群的熙攘聲。

平靜的市井氣息,一切如常。

楚舒抬頭望了望天,萬里無云,一片晴好。

晴天打什么傘?

微微瞇了眼,楚舒轉身,向來時路走去。

身后陸凡逗的那只紅毛鸚鵡還在尖聲叫著,在鳥籠里上躥下跳,像被調戲的良家婦女,寧死不從,“人渣,滾開!人渣,不要!”

(三)

楚舒每年都要出去一趟,離開渝水城,十天半個月后再回來。

回來照舊擺攤,陸凡問他去干嗎了也不說。日子久了陸凡也就習慣了,笑稱楚舒在外面藏了個情婦。

經過他的放肆想象渲染,楚舒又有了新的身份——慘遭棒打鴛鴦,逃婚出來的落魄少爺,命途坎坷,一生為情所困,心灰意冷下遠離紅塵之外,隱居避世。

所以他對女人沒什么興趣,因為受了太重的情傷,難以痊愈,渝水城的媒婆是做不成他的生意的。

楚舒很真誠地回應陸凡:“你應該去說書。”

楚舒身上奇怪的地方實在很多,好在陸凡不怎么在意,兩人就這么柴米油鹽醬醋茶地過著,除了偶爾大快朵頤時,陸凡嬉笑地提幾句:“好歹我也吃了你三年豬耳朵,就算被你這野豬精吸干元氣也沒什么不值當的。”

楚舒出遠門的日子,陸凡一個人占了大院子,喝點小酒,賞賞月吟吟詩,好不悠哉。但到了黃昏,他會格外想念楚舒,因為往常這時,楚舒已經提著賣剩下的豬耳朵回來了。

楚舒不在,他得自己掏錢去買豬耳朵吃,實在肉疼。

所以今年,當楚舒告訴他,他這次可能得出門兩個月時,陸凡簡直心如刀割。

但書上說得不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戀戀不舍地揮別楚舒后,陸凡遇上了人生的第一次艷遇。

秋高氣爽,他帶著學堂的孩子們一起去城郊放風箏,順便把老先生的紅毛鸚鵡也偷了出來。

紅毛大叫:“小偷,小偷!”

老先生在躺椅上睡得正香,對愛鳥的切呼只回應了一個翻身,陸凡竊喜,一溜煙就跑沒影了,紅毛兩只翅膀扒著鳥籠絕望了。

藍天白云下,各式各樣的風箏飛上了天,孩童們在草地上奔跑著,臉上洋溢著純真的笑容。

陸凡尋了個好去處,拉了長椅躺在樹陰下悠閑看書,不時抬頭擾亂一下孩子們的軍心。

“對,小雪放得不錯,跑快點,拉緊線,再放高點!”

“呵,天明你沒吃飯呢,怎么一身軟綿綿的?”

“哈哈,那個風箏太丑了,大頭是你做的吧?”

大頭委屈,“先生,那是阿哲做的!”

阿哲抹了把汗,沖陸凡做鬼臉,“先生你偏心,凡是女孩兒你都說放得好,下輩子我也投胎做個女娃娃!”

紅毛在籠子里高聲附和:“色鬼,色鬼!”

陸凡瞪眼,“遲早把你拔毛燉了吃!”

孩子們嘻嘻哈哈地笑著,玩得不亦樂乎,手中的風箏高高飛著,無憂無慮。

陣陣涼風中,陸凡倦意上涌,他把書往臉上一蓋,迷迷糊糊地睡去。

艷遇就在這時不期而至了。

從樹上掉下了一個美人,直直落到他懷里。

陸凡好夢驚醒,猛地睜開眼,就看見一身紅衣,一把紅傘。美人柔若無骨,抱著紅傘對他盈盈淺笑,千嬌百媚。

陸凡腦子還沒回過神來,扭頭一看,身旁的鳥籠空空如也。他恍然大悟,“紅毛,果然不枉我對你一往情深,你竟化成精來報答我了!”

(四)

美人當然不是紅毛鸚鵡,她是來渝水城找人的,坐在樹上看風景時不小心跌了下來,鸚鵡是阿哲趁他睡著摸去玩了。

雖然沒了鸚鵡化精的動人,但這還是一場名副其實的艷遇。

陸凡很滿意。他請美人到他的院子里坐了一會兒。

美人撐著傘,步子款款,在他寫的對聯前停了下來,念著“長歡”二字笑出聲來:“有趣,有趣?!?/p>

她倏然轉身,眼眸冰冷,“那么我要找的人,先生想必一定認識?!?/p>

陸凡正在沏茶,背對著美人隨口道:“說來聽聽?!?/p>

“素明影?!?/p>

美人打著紅傘,一步一步走近陸凡,陸凡卻渾然不覺。滾燙的茶水冒著熱氣,就在三步之距時,美人頭頂的紅傘忽然搖動作響,發出急促的鈴鐺聲。這聲音細如蚊吶,尋常人聽不見,美人耳尖微動下卻聽得清清楚楚。

原來她這紅傘上竟掛著無數細小的鈴鐺,通體紅色的鈴鐺隱在傘骨縫中,和紅傘化為一體,不仔細瞧根本瞧不出來。

此刻鈴聲大作,美人猛地抬眼望向天邊,天上不知何時飄來了一朵紅云,她挑眉笑道:“孟婆大壽,閻羅喚人?!?/p>

陸凡樂呵呵轉過身來,“什么孟婆閻王?茶沏好了,姑娘快來嘗嘗在下的手藝,包你……”

他話未完,美人玉手一轉,手中紅傘一振,一個精巧的鈴鐺箭一樣射入他懷中,陸凡手一麻間已接住一物。他抽了口氣,還來不及細看手中物,那身紅衣已經幾個閃躍,瞬間消失在了院中。

天邊只遙遙傳來一個嫵媚的聲音:“先生,收好這鈴鐺,若想起素明影是誰,就將鈴鐺掛在院子門前,我自會前來拜訪。”

陸凡追出幾步,不甘心地喊道:“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地藏王?!?/p>

陸凡張大了嘴,聽著颯颯風聲漸遠,周遭再無動靜。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拈起手里的鈴鐺湊到眼前,迷惑道:“孟婆、閻羅、地藏王?”他歪頭想了半天,一聲嘆息,惋惜道:“多么漂亮的姑娘啊,可惜是個腦子不清楚的?!秉c點頭,他將鈴鐺隨手往角落里一扔,拍了拍手,自去飲茶。那鈴鐺在地上一滾,滾進了一排矮柜下,無聲無息。

夕陽西下,余暉照在院里的花草上,像只溫柔的手,輕輕拂過,泛著金色微光,一片寧靜祥和。

雖然腦筋不清楚,但美人終究還是美人。

美人風一樣地來去匆匆,連陸凡親手泡的茶也沒喝上,陸凡好生惆悵了一番。但三天后,叫他更惆悵的一件事發生了。

楚舒回來了,還帶了個孩子回來。

那是半夜時分,陸凡好夢正香,院里忽然一陣聲響,像是小偷翻墻進來,踩碎了墻角腌蘿卜的瓦罐。陸凡一驚,披上衣服提著燈奔出去一看。睡意登時全沒了,他一下瞪大了眼,脫口而出:“乖乖,俗人你兒子都這么大啦!”

楚舒渾身是血地站在院子中,身子搖搖欲墜。他懷里抱著個孩子,三、四歲的模樣,長得粉雕玉琢,像極了年畫里的散財童子。那娃娃臉上也沾了血,卻一點也不怕生,勾著楚舒的脖子,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著,沖陸凡咧嘴一笑。

陸凡平白地打了個噴嚏。

楚舒氣若游絲,望著陸凡,眼看就要倒下去,“不要請……大夫……”

陸凡趕緊上前,楚舒連同孩子一頭栽在了他懷里,糊了他一身血。

(五)

“你家里終于發現那情婦的藏身之地,帶著人馬趕去,當著你的面打死了那情婦,又要打死你和情婦的私生子以正家風,你這不孝子拼死帶著兒子逃了出來,躲過了一路追殺……”陸凡一邊上著藥,一邊喋喋不休,楚舒倒吸了口冷氣,別過頭終于忍不住,“你給我一刀痛快吧?!?/p>

陸凡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笑瞇瞇地舉起手邊不知從哪個角落里翻出的古舊醫書,“你可不能死,你是我自學成才的最好證明,放心,我會好好醫治你的,包管你像以前一樣生龍活虎,依舊是姑娘們心中最歡喜的西街朱郎。”

楚舒疲憊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門吱呀一聲推響,穿著小藍褂子的娃娃探進腦袋,大眼睛撲閃撲閃。

陸凡眉開眼笑,“皎兒是來看你爹的嗎?來,哥哥抱。”他抱著皎兒坐到了床邊,皎兒東看西瞧,迷惑地“咦”了一聲。

楚舒咳嗽了一下,“我在這里。”

皎兒這才看向床上,歪著腦袋打量了一番,又是一聲“咦”。

這一團白布包著的東西是什么?

陸凡哈哈大笑,欣賞著自己的得意之作。他抓住皎兒的小手去戳楚舒身上的繃帶,楚舒從頭到腳被包扎得嚴嚴實實,就露出了一雙眼睛,一張嘴,疲倦而無奈地瞪著陸凡,樣子滑稽又無辜。

“為什么我是他爹,你卻是哥哥?”

陸凡攤了攤手,一副“這還用問”的模樣。皎兒總算認出了楚舒,小手摸到楚舒的睫毛,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爹”。

楚舒眉眼一暖,像冰山融化般,聲音低柔,“乖?!?/p>

陸凡打了個哆嗦,趕緊抓起醫書。

好一幅父子其樂融融的畫面,叫他心酸得想掉眼淚,可憐他還是孤家寡人,媳婦都沒落著一個。

楚舒的傷好得很快,那夜鮮血淋漓的看著恐怖,實際上沒有傷筋動骨,只是些駭人的外傷。他很快就好得七七八八,能抱著皎兒在院里曬太陽了。

陸凡坐在旁邊,對自己的醫術贊不絕口,連連夸自己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

楚舒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耙郧皼]用藥時,我好得比現在快。”

楚舒沒有告訴陸凡發生了什么事,陸凡也沒有問,他們之間不知何時有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陸凡只是不住催促楚舒什么時候出去擺攤,他可不養閑人,還有閑人的兒子。

皎兒似乎聽懂陸凡的不懷好意,亳不客氣地一口咬住他的手,痛得陸凡哇哇叫,大罵:“狡童,狡童!”

楚舒看著一大一小在院子里追逐,微微瞇了眼,陽光灑在他身上,他感受著這樣溫暖的熱度。他想,過段時間他就出去開鋪,給陸凡留對上好的豬耳朵回來打牙祭。他和陸凡商量過,再攢點錢,就一起把院子買下,長長久久地住下去,在渝水城安居下來。等皎兒再長大一點,就送他去陸凡教書的學堂,不求他有多大出息,能識字明理,平安喜樂地長大就行。

陸凡點頭贊同,“俗人養兒果然俗氣又實在?!?/p>

這樣的生活平凡又美好,除了隔壁那個大嗓門的王阿婆,老喜歡和人罵街,最近更是成天叫喚著黃鼠狼咬死了她家的雞鴨。

入夜,月白風清。

陸凡迷迷糊糊地起夜,經過院子時一個黑影一閃而過,他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朝茅房走去。

黑暗中,那個小小的身影爬上了樹,像一只無聲無息的蝙蝠,飛身一躍,翻過了墻。

一口咬住一只大公雞的脖子,皎兒貪婪地吸吮起來,喝飽后,他摸了摸渾圓的小肚子,心滿意足。

看院子的黃狗和圈養的雞鴨瑟瑟發抖著,竟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動也動不了,只能驚恐萬分地看著黑夜里那雙綠瑩瑩的眼睛。

皎兒天真一笑,露出一口細米樣的牙齒,滿是鮮血,一雙綠眼更加亮得嚇人。

第二天,隔壁王阿婆又開始哭天搶地了,楚舒坐在院里抱著皎兒喂飯,陸凡在一旁搬弄他的君子蘭。

楚舒還沒喂幾勺,皎兒就別開了腦袋,打著飽嗝,鉆進楚舒的懷里,悠悠睡去,眉眼一派溫順。

陸凡惡趣味地曲起手指,在皎兒粉樣的額頭上彈了一下,皎兒立時痛醒,一口咬去,惡狠狠沖陸凡齜牙咧嘴。

陸凡手舞足蹈,得意洋洋,“咬不著,咬不著?!?/p>

皎兒氣得就要掙脫楚舒撲上去,楚舒一手蓋住他的眼睛,面色淡淡,“乖?!别▋壕胍馍嫌?,不甘心地合上眼眸,慢慢睡去。

陸凡撓了撓耳朵,“我去隔壁看下王阿婆,老這么罵著也不是回事。”他轉身出門,背著手,邊走邊搖頭晃腦地念著詩:“狡童,狡童,有彼狡童?!?/p>

深夜,萬籟俱寂。

睡在楚舒身邊的皎兒忽然睜開了眼,幽綠的眸子看了一眼楚舒,小小的身子悄無聲息地爬下了床。

月黑風高,皎兒一路爬著,悄悄爬進了一間屋子。看著床上熟睡的人,他眼中燃起怒火,尖牙一伸,一個躍起——

卻是咬了個空!

屋里瞬間燈火大亮,皎兒怪叫一聲,遮住眼睛,還來不及逃走,衣領便一下被人提起。

陸凡笑嘻嘻的聲音響起:“小家伙,我的血可不好喝,喝了會拉肚子的?!?/p>

皎兒怒吼一聲,扭著身子拼命掙扎,卻怎么也掙不開陸凡的手。他氣急敗壞,捂住眼睛一口咬去,陸凡一閃,沖后面大喊:“俗人你還不出來,你兒子殺人啦!”

楚舒身形一現,上前點住皎兒的穴道,皎兒腦袋一偏,昏睡過去。他抱住皎兒,面不改色,“乖?!?/p>

陸凡撣了撣衣裳,舒了口氣,“俗人,你兒子中了什么邪啊?”

楚舒撫上皎兒的臉,眸中隱含憂色。

“他不是中邪,他應該是中了月獄的鬼符?!?/p>

(六)

秋意漸濃,風一吹,院中便落滿了葉子。陸凡拿著掃帚,慢悠悠地掃著落葉,一旁的皎兒坐在小車子里不停地扭著,拍著車子表示抗議。

那是陸凡給他做的木頭小車子,機關巧妙,皎兒被塞在里面,就露出腦袋和胳膊,沒有鑰匙壓根兒出不來。

而鑰匙,就掛在一臉幸災樂禍的陸凡身上。

皎兒掙得筋疲力盡,又生氣又委屈,嘴巴一撇,可憐兮兮地叫起來:“爹,爹,爹……”

陸凡不為所動,嘻嘻一笑,落井下石地揚起掃帚,往那粉嫩的小臉上掃去幾片葉子,害得皎兒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澳愕u豬肉去了,你不聽話,他不要你了,明兒就去集市里把你賣了?!?/p>

皎兒瞪著陸凡,一臉囂張,卻到底是孩子,聽到“賣了”二字時還是被唬住了,吸了吸鼻子,眼眶一紅,竟撐不住哭了起來。玉樣的小臉上一下落滿了淚,淚痕交錯,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像一汪清泉,惹人憐惜。

陸凡搖頭上前,“怎么和女娃娃樣的嬌氣?”

院中忽然疾風一陣,落葉紛飛,一個身影踏風而來,衣袂蹁躚間寬袖一卷,先陸凡一步,卷起車子飛到了樹上。

紅衣美人打著紅傘,坐在樹上,玉手擦去皎兒的淚水,沖陸凡盈盈一笑,“這么可愛的娃娃,先生你不要,送給我可好?”

陸凡仰著頭,淡淡一笑,“那還是算了,姑娘貌美如花,年紀輕輕的,帶著個孩子可就嫁不出去了?!?/p>

車子里的皎兒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威脅,張口咬向那只玉手,美人也不躲閃,只微微一抬手,張牙舞爪的皎兒便身子一顫,昏了過去。

“也是,再漂亮的孩子被種下鬼符也沒救了,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吸血的尸鬼,那可就一點也不可愛了。”她轉頭望向樹下的陸凡,笑顏如花?!跋壬€沒有想起素明影是誰嗎?我給的鈴鐺你不會扔了吧?”

陸凡趕緊擺手,“沒有沒有,還好好的在呢,我看著鈴鐺就想起姑娘,恨不能天天摟著它睡?!?/p>

美人一聲笑,“先生說話真是風趣,那我便再給先生一些時間?!?/p>

她撫向自己的紅傘,忽然正色道:“先生知道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是誰嗎?”

“是我的朋友?!?/p>

“朋友?當年名震江湖的淮樓第一殺手會有朋友?先生說笑了吧?!泵廊搜谧於Γ懛惨哺α?,“他的確是我的朋友。”

“那你可知你的朋友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他又欺瞞了你多少事情?”

陸凡聳了聳肩,無所謂道:“不過同住一個屋檐下,他沒有必要事事都向我交待清楚,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之間,也不可能完全沒有秘密,不是嗎?”

美人臉色有些微變,她一聲冷笑:“先生大胸襟。”

“不妨告訴先生,你的朋友有麻煩了,他惹上了孟婆。上次伽若寺里孟婆失手,回了月獄被閻羅狠狠懲罰了一番,給她過了一次壽。孟婆大壽,我們在旁邊看著也是十分熱鬧。不過這次孟婆有備而來,是勢在必得,叫你的朋友小心點。那樣俊俏的少年郎,可對極了孟婆的口味,夠她美味一頓了?!?/p>

這樣駭極的話自美人口中說來卻是吐氣如蘭,字字嬌媚。陸凡雙手抱肩,饒有興致地望著美人?!澳銥槭裁匆嬖V我這個?”

“因為我喜歡?!奔t傘一轉,美人足踏蓮步,飄然而去,瞬間了無蹤影。

陸凡看著那身紅衣消失不見,他唇角微揚,喃喃自語:“因為地獄里,閻羅座下只需要一個孟婆,或者一個地藏王?!?/p>

皎兒悠悠醒轉,在樹上一聲叫喚,陸凡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趕緊追出幾步,沖著虛空大聲喊道:“喂,你好歹把車子給我放下來呀,你要我自己爬上去嗎?”

陸凡苦著臉,抬頭望樹,皎兒也正好望向他,兩人大眼對小眼,一陣無語。

晚上,楚舒提了一對豬耳朵和一只雞回來,陸凡大展身手,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

陸凡給自己和楚舒滿上了酒,皎兒坐在楚舒懷里,眼巴巴地望著他,他故意慢悠悠的,也不去看他。皎兒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陸凡哈哈大笑,一下從身后變出了一碗雞血,放在皎兒面前,皎兒立刻兩眼發光,卻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楚舒,見他面色淡淡的沒什么表情,這才放下心來,扒拉著小碗吞了吞口水。

他今天格外聽話,對著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吮著,喝得含蓄又小氣,不時抬頭望一望楚舒,一雙眼睛水靈靈的,飽含乖巧與討好。

楚舒暗自驚奇,不知陸凡用了什么法子收服了皎兒。

皎兒百般不舍地喝完了那一碗雞血,沒有浪費一點,碗底都被舔得干干凈凈。他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摸摸小肚子,沖楚舒羞澀一笑。

楚舒摸向他的腦袋,“乖?!鄙焓旨颤c睡穴,皎兒打了個哈欠,慢慢合上眼,在楚舒懷中睡了過去。

楚舒看向大快朵頤的陸凡,“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得快點找到鬼符的解藥了?!?/p>

陸凡正吃得歡快,聞言抬頭,“俗人,你知道孟婆是誰嗎?”

楚舒臉色一變,沉聲道:“誰告訴你的?”

(七)

冷風呼嘯,一片寂靜的夜里忽然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陸凡打著哈欠起床去開門,楚舒卻已身在院中,在門縫間看了一眼后。對他點了點頭。

陸凡一拉開門,一個人影便一下撲入了他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竟是他的學生,小雪。

“先生,救救我姐姐吧,她患失心瘋了!”

從小雪身后閃出一個腦袋,嘴邊流著口水呵呵傻笑,高挑的身子蹦蹦跳跳的,指著陸凡拍手大笑,“天上西,天上東,天上種個大西瓜……”亂發下的臉龐秀美依舊,正是小雪的姐姐,翠婷。

陸凡與楚舒面面相覷,楚舒上前伸手一點,翠婷便昏倒在了他懷里。

陸凡摸了摸小雪的腦袋,“先進來再說吧?!?/p>

小雪父母早亡,與姐姐翠婷相依為命,被姐姐一手帶大,兩人感情深厚。翠婷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在云繡坊做事,是城里有名的繡娘。媒婆曾許多次上門為她說親,她都沒答應,小雪悄悄地告訴陸凡,姐姐喜歡的,是西街賣豬肉的朱郎。

陸凡回去和楚舒一說,楚舒愣是沒想起來,“翠婷是誰?”

“就是那個總在你攤子上買肉,但每次只買一點點,又要磨蹭很久很久才走的翠婷,我都撞見過好幾次!”

“有嗎?”

陸凡無話,去學堂把小雪拉到一邊,“告訴你姐姐,先生盡力了,叫她別死心眼了,另外找個好人家吧,西街朱郎這輩子大概要和豬肉過了?!?/p>

如今翠婷躺在楚舒懷里,陸凡欣慰地想著,翠婷也算功德圓滿了。

翠婷是昨天中午突然發瘋的,又蹦又跳,口里念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把家里的鍋碗瓢盆砸了一地。小雪請了大夫來看也沒轍,家里一片狼藉也住不下去了,無奈之下,她只好來找先生了。

小雪拉著陸凡的袖子,淚眼朦朧?!跋壬悴皇钦f你是扁鵲后人,醫術天下一流嗎?你救救我姐姐吧!”

陸凡訕笑,“那就先住下來觀察觀察吧,反正你們也沒地方可去了?!?/p>

楚舒瞥了他一眼,把翠婷往陸凡床上一放,徑直回了房。

院子一下添了兩口人,十分熱鬧。

皎兒喜歡纏著小雪玩,卻似乎有些懼怕瘋瘋癲癲的翠婷,看見她過來就不安地拍車子。

陸凡怕翠婷瘋顛起來傷到孩子,便叫楚舒每天帶著她出去賣豬肉,楚舒看了一眼皎兒,點了點頭。

說來也怪,翠婷只聽楚舒的話,一到楚舒的豬肉攤她就會安靜下來,一個人搬個凳子,坐在楚舒身后,癡癡地看他賣豬肉。

翠婷的目光太過深情,太過綿長,饒是楚舒這樣淡漠的性子也有些忍受不住。她也不管多少人對她指指點點,好像就活在自己和楚舒兩個人的世界里,對周遭動靜充耳不聞。

人們紛紛露出曖昧不明的笑容,渝水城漸漸傳開,冷俊的西街朱郎終于心有所屬,那就是云繡坊美貌的翠娘。

城里的張媒婆來買豬肉,一個勁地對楚舒擠眉弄眼,“朱老板,什么時候請老身去翠娘家說媒呀,老身的價錢絕對公道……”

楚舒面無表情,手起刀落,身后的翠婷望著他癡癡傻笑。

陸凡和小雪正好經過時,就聽到張媒婆那抑揚頓挫的最后一句:“朱郎配翠娘,一個殺豬一個繡花,郎才女貌,再沒比這更配的一對了!”

寒光一閃,殺豬刀猛地在砧板上一剁,楚舒沉聲道:“豬前腿一只,兩斤七兩,三十文?!?/p>

張媒婆被他充滿殺氣的眼神震到了,哆哆嗦嗦地掏了錢,拿了豬肉就走,一邊走一邊心有余悸道:“真是的,那么兇干什么,老身可是渝水城數一數二的媒婆……”

陸凡站在不遠處,笑得打跌,楚舒一記眼刀殺去,陸凡趕緊別過頭,憋不住笑地對小雪道:“你姐姐怕是害了相思病吧,裝瘋賣傻地接近俗人……朱郎和翠娘,哈哈,真是天生一對啊……”

小雪嗔怪地瞪了一眼陸凡,“先生怎會懂女兒家的心事呢?”她望向一臉癡傻的姐姐,發出一聲嘆息:“真希望姐姐快點好起來,能和朱哥哥在一起,一輩子不分開……”

陸凡笑道:“那等皎兒弟弟長大了也娶你怎么樣?”

小雪臉上一紅,“先生胡說什么呢?!彼ь^飛快地掃了一眼陸凡,低下頭小聲道:“小雪有喜歡的人了,等我長大了,我希望他能娶我?!?/p>

陸凡斂了笑,眉眼一挑,“哦?”

小雪像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一下滿臉通紅,看也不敢看陸凡,捂著臉就從他身邊跑開了。

陸凡看著她的背影遠去,回頭與楚舒對視一眼,賊兮兮地一笑,吹著口哨轉身離去。

微風陣陣,真是天涼好個秋!

(八)

楚舒有些潔癖,身上的布衣總是一塵不染。

陸凡說皎兒做他的兒子真是倒霉,三天兩頭就要被他捉去洗個澡,關起房門死命揉搓。院子里常常能聽見皎兒呼天搶地的聲音,涕泗橫流,“爹,熱,熱!爹,輕點!不洗了,不洗了……”

翠婷趴在門縫里偷看,嘴邊流著口水,呵呵傻笑。小雪過來把她拉開,“弟弟在洗澡呢。”自己卻也禁不住好奇,往里面一探,卻恰對上楚舒冷冽的眼眸,嚇得她趕緊走開。走得急了,正好一頭撞進迎面走來的陸凡懷里,小雪一臉緋紅,叫了聲“先生”就拉著姐姐急急跑開。

陸凡抱著書一聲笑,在后面喊道:“我又不是老虎,你見了我跑什么?”

自從上次玩笑后,小雪見了陸凡就臉紅不已,陸凡卻總是喜歡逗她。楚舒冷眼旁觀,見他二人玩狼兔游戲,樂此不疲,也禁不住一陣肉緊。

小雪十分勤快,下了學堂就挽起袖子在院里洗菜洗衣,打掃衛生。皎兒很喜歡她,總是叫著“雪,雪”,要她推著車子帶他在院里到處玩。

小雪曾問陸凡要過鑰匙,說皎兒被困著實在可憐,陸凡打著哈哈,趁機調戲:“那你每天幫先生按摩捶肩,按滿一百天先生就給你鑰匙?!?/p>

小雪嬌羞一聲,來了勇氣去追打陸凡,楚舒在一旁望著,面無表情。

一片嬉笑中,翠婷傻傻地望著陸凡腰間的鑰匙,嘴角抽了抽,忽然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那笑容一閃即逝,卻正被車子里的皎兒看見,他一縮身子,打了個寒顫。

夜幕降臨,萬籟俱寂。

一個人影掠過半空,無聲無息,院中悠悠落下一片葉子。

陸凡睡得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摸向腰間,陡然驚醒——

鑰匙不見了!

他披了衣裳奪門而出,“俗人,不好了!”迎面卻撞上了小雪,她滿臉急色,“姐姐,姐姐不見了!”

他們一起奔到楚舒房中,卻正好看見楚舒躍窗而出,追著一個黑影而去。

陸凡定睛一看,房里皎兒的車子已被打開,皎兒不見蹤影。

他瞬間明白過來,一聲恨罵:“是孟婆!”

瘋瘋癲癲的翠婷竟是孟婆!

陸凡懊惱不已,“怎么就沒想到,哪兒那么好,剛剛得了失心瘋!”他轉頭對瑟瑟發抖的小雪道:“去自己房里待著,鎖好門,不要出來!”說完一個縱身,朝著黑影的方向追了出去,背影一下融入了夜色中。

偌大的院子里很快只剩下小雪一個人。

她發抖的身子漸漸平復下來,臉上害怕的神色一掃而光,嘴角泛出一絲冷笑,竟像變了個人似的?!盎礃堑谝粴⑹忠膊贿^如此。”嬌俏的臉孔下,聲音霎時變得蒼老而詭異,“小雪”飛身一躍,拐進了小巷里的一間破敗黑屋。

屋子的角落里,稻草堆下藏著的,正是沉沉昏睡的皎兒。

她一步步走近,袖中滑出一片薄如蟬翼的刀片?!昂玫艿?,乖,姐姐來幫你洗澡?!?/p>

刀片泛著寒氣,映出那張雞皮鶴發的笑臉——那是她的本來面目。

她幾乎迫不及待了,用這刀片完完整整地割下一塊皮,那滋味一定十分美妙。潛伏了這么久,她總算得到了蘭家刀譜的秘密,原來那聞名天下的刀譜竟是繪制在了蘭家遺孤的背上,難怪她翻遍整個院落也沒找到。不過現在,她總算如愿以償了,只可惜她那個“瘋姐姐”要爆筋猝死了。

她哄翠婷偷了鑰匙去救弟弟,救了弟弟朱郎就會喜歡她了。翠婷身上一直被下了鬼散,與皎兒身上的鬼符相克相斥,所以皎兒一見她就害怕不已。

鬼散已被催動,今夜翠婷的身體能達到巔峰狀態,便是楚舒一時半會也追不上她,但藥勁一過,她就會遭反噬爆筋,力竭而死。

到頭來,他們追到的不過是一個猝死的瘋婆娘和一把假鑰匙。

白日里往陸凡懷里的一撞,真假鑰匙就已經對調,不枉她費盡心思取得了陸凡的信任。

“先生,我可是真喜歡你呀。”咯咯一笑,孟婆摸上布滿皺紋的臉,露出少女的嬌羞神態,一張臉在月光下顯得無比詭異與畸形。

眸中精光射出,她定下心神,得趕緊取了刀譜回去將功折罪了,要不然臉會老得更快。她這老人的臉,少女的身,會真的成為一個怪物!等邀了賞解了蠱,她就能回復以前不老的美貌,她要抓幾個精壯男子補補氣血,然后打扮得美美的,回來勾引她的俊先生,將地藏王那小賤人活活氣死!

一聲得意怪笑,她手中刀片出手。

寒光一閃——

孟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一把軟劍刺進了她的身體里,稻草堆里楚舒破空而出!

孟婆一聲長嘯,忍痛抽身,對著楚舒吐出一口綠痰,綠痰晶瑩剔透,帶著劇毒,如利箭般射向楚舒。

楚舒皺眉,閃身避開,在幾步外站定,一臉嫌惡。

孟婆借機向后一躍,掩住血流不止的傷口,搖頭尖聲道:“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傳來。

孟婆猛地看去,竟是陸凡抱著皎兒走了進來。

“老太婆,還不束手就擒?!?/p>

(九)

冷月,凄風。

昏暗的破屋里,孟婆與楚舒對峙著,不敢輕舉妄動。

陸凡眉眼一挑,“我可愛的雪兒妹妹,把鬼符的解藥交出來。先生就放過你。”

孟婆溝壑縱橫的臉上一片蒼白,她按住傷口,全神戒備下卻還有心思沖陸凡拋去一個媚眼,用雪兒嬌滴滴的聲音道:“先生能告訴人家是如何識破的嗎?”

然而她那張老臉卻實在煞風景,陸凡覺得昨夜吃的飯都要吐出來了。

很少有人看過孟婆的真面目,那些死在她溫柔鄉里的英雄豪杰絕對想不到,他們懷里摟著的嬌俏少女會是個老態龍鐘的侏儒。

老人臉,少女身,閻羅座下大名鼎鼎的孟婆也不過是個可憐的侏儒。

陸凡嘆了口氣,“你確實下了一番功夫,無論是外貌神態,還是言行舉止都無懈可擊,但你一開始就錯了,因為小雪,根本不是個女孩?!?/p>

孟婆如遭電擊,抬眼死死瞪向陸凡。

“若是你殺了小雪后不是急著毀尸滅跡,而是拉開他的衣服瞧一瞧,你就會發現,他衣服下面的,其實是一具男兒之軀?!?/p>

一個有著特殊癖好的男孩,男生女相,從小就喜歡扮成女孩,性子也是靦腆溫柔。

這個秘密,除了小雪早亡的父母和他姐姐外,就只有陸凡知道了。

小雪曾失足跌進水里,是陸凡將他救起,卻也觸到了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他苦求陸凡不要告訴別人,他害怕被當成異類,陸凡答應了他,并告訴自卑不安的他:“你不是什么異類,你只是和別的孩子有一點不一樣而已,這沒什么,先生曾經也有個朋友和你相似,但你們都沒有錯,世上萬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雖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但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p>

“自己不看輕自己,那么誰還能把你看輕?”

陸凡至今還記得,說完這番話后小雪就撲進了他懷里,痛哭失聲。

多年的心結,多年的恐慌,因為這點溫暖的諒解而受到莫大的安慰,那個敏感脆弱的孩子在他懷里哭成了一個淚人。

陸凡有些怔然,眼前仿佛閃過小雪那雙怯生生的眼睛,他悠悠一嘆:“俗人在小雪家找到了化骨粉的痕跡,你竟連具全尸也舍不得給他留下,將他化得干干凈凈,到底他還是個孩子呀?!?/p>

孟婆煞白了一張臉,她眼角不住抽動著,這百密中的一疏,是她死也沒有想到的!

“你有備而來,那么我們也就將計就計,一直與你周旋,不過想從你身上得到鬼符的解藥?!标懛部嘈?,“可憐我風流倜儻,卻要與一個老婆子談情說愛,委實犧牲大了?!?/p>

楚舒緩緩揚起手中劍,對準面無人色的孟婆?!敖怀鼋馑?,饒你不死?!?/p>

孟婆一張臉陰寒莫測,她眸中幾番變幻,忽然仰頭大笑,“解藥沒有!反正我任務失敗也是生不如死,還不如給個痛快,至少,有蘭家遺孤給我陪葬!”她大笑著,眸光一厲,猛地縱身一撲,竟是要一頭撞死在楚舒的劍上!

楚舒一驚,急忙偏了劍,孟婆卻是料到如此,瞅準那空子,一下從他身旁掠過,躍出窗外,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陸凡追到窗邊,“狡猾的老太婆!”

“她回去閻羅也不會放過她的。”楚舒皺眉,“只可惜,我們還是沒能拿到解藥,難道鬼符真的無藥可解?”

他從陸凡手里抱過皎兒,皎兒被他點了穴,還在昏睡中,他看著皎兒粉嫩的小臉,久久沒有說話。

難道真的要眼睜睜地看著皎兒變成可怕的尸鬼?

楚舒閉上了眼,第一次流露出那么深重的絕望與痛楚,陸凡按住他的肩頭,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冷風刺骨,楚舒緩緩睜開眼,漆黑的眼眸在月下悲愴莫名,他忽然澀聲開口,一字一句——

這孩子生于壬成年亥時,五行屬火,命犯八橋,我會傾其所有撫養他長大,但他不是我的兒子。

他是我的罪孽。

(十)

淮樓的殺手榜中曾有一個名字長居榜首,他是淮樓其他殺手追逐的目標,也是樓主最為倚重的一把利劍。

淮樓第一殺手舒青,使得一把軟劍,舞得一手流風劍術,他的武功和他的人一樣干凈利落,冷冽得不容侵犯。

他性子孤僻,不愛與人說話,明明意氣風發的年紀,卻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但沒有人會在意這些,在意一個少年殺手的心事;也沒有人會輕視,輕視一個少年殺手的利劍。

在淮樓里沒有年齡之分,沒有倚老賣老,有的只有接單,誰接得多接得漂亮,能在月榜上傲視群雄,誰就能服眾,就能受到眾人的尊重。

使得一手流風劍術的少年,劍上沾滿了鮮血,手上卻是干干凈凈,衣裳也總是一塵不染的,走在陽光底下,一身氣質說是名門子弟也不為過。

他是有些潔癖,但其實,他也的確是名門之后,那是一個已經被江湖人淡忘的名門,十年前一夕之間被滅了滿門的楚秀山莊。他是惟一的幸存者,楚老莊主的獨孫,楚舒青。

那年他才七歲,本該無憂無慮的年紀,卻被迫一夜長大。戴著銀絲面具的淮樓樓主將他帶回了淮樓,開始訓練他成為一個殺手。他們之間有一個約定,在十年后淮樓樓主履行了這個約定。

他查出了當年殺害楚秀山莊滿門的兇手,兇手不是什么邪教魔道,而是堂堂武林四大家族之一的云林蘭家。

那一夜,舒青血紅了眼,一柄軟劍開滿血花,將蘭家的一片天都染紅了。

他從沒有這樣瘋狂過。

在淮樓的十年,他接過無數任務,但從來殺的都是會武功的江湖人士,可這一夜,他喪失了理智,對著老弱婦孺也能痛下殺手。即使有過片刻的動搖,但那點良知最終還是被心頭翻滾的仇恨給淹沒,心中有個聲音不斷在叫囂著,掀起的熱血讓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像瘋魔了一般。

事后他才知道,淮樓樓主怕他下不了手,事先給他下了點藥,一點能讓他興奮的藥。

但他還是賴不了那一身血債。

佛偈,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他不怪別人,控制他的不是藥物,而是他心中的魔障,最終真正揚起劍的人還是他自己。壓抑多年的執念與藥效一并趁虛而入,瘋狂的熱血鑄就了他永遠都洗不清的罪孽。

他一身是血,只剩半條命地回了淮樓,卻在癲狂大笑的淮樓樓主口中,聽到了最不堪的真相。

所有信仰全部坍塌。

一切到頭來竟都只是一場笑話。

站在背后操縱的,是那個戴著銀絲面具的男人,高高在上的淮樓之主。他處心積慮計劃了一切,一手促成了兩家的悲劇,但天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過是被命運操縱的可憐蟲。

淮樓樓主又哭又笑地摘下面具,面具下竟是一張腐蝕了的臉,觸目驚心!他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朝著西北方伸出手,激動地渾身顫抖。“北渚之咒,北渚之咒,母親,您看見了嗎?北渚的先人,你們在天之靈看見了嗎?孩兒終于讓蘭楚兩家得到了報應,應了那百年前的詛咒!”

舒青握劍的手一下顫了起來,他眼前瞬間閃過蘭老的臉,那個老者望他的眼神充滿了悲憫,像記憶里慈祥的爺爺一樣?!霸搧淼倪t早都會來,這是蘭家造下的孽,也是楚家造下的孽?!?/p>

淮樓樓主扭曲的臉望向他,猙獰一笑,無比駭人,“你可知北渚之咒是什么?”

以血魄立誓,詛咒蘭楚兩家受到加倍的懲罰,生生世世互相殘殺,不得好死!

十年前,蘭家用回雪刀法滅了楚家。十年后,楚家用流風劍術滅了蘭家。但其實,蘭家的刀法,楚家的劍術,百年前根本就是一家。

那是北渚家的獨門絕技——流風回雪。

什么武林正派?什么四大家族?江湖名門蘭家和楚家通通不過是群道貌岸然的劊子手!

百年前就是他們從北渚家搶去了獨門絕技流風回雪,平分了刀法和劍術,并兇狠地殘害了北渚一家上下,埋葬了一個驚天的謊言。

蘭家先祖與楚家先祖原本不過是北渚家的兩個家仆,在合力謀害了主人一家后,將刀法和劍術占為己有,而后改頭換面,自立門戶,憑借流風回雪的絕技在武林中聲名鵲起,成為武林世家。

兩個恩將仇報、狼子野心的賊,殺了人分了贓,最后卻還能心安理得地揚名立萬,受人敬仰。但他們夜里卻睡不好一個覺,耳邊總是回想著那個凄厲的聲音:“我詛咒你們兩家日后受到加倍的懲罰,生生世世互相殘殺,不得好死!”

他們決計想不到,被推下萬丈懸崖的北渚家的尸體里,有一個卻沒有死。那是北渚家的小兒子,他在崖底的原始森林里活了一年又一年,惟一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就是刻骨的仇恨。

直到有一天,他終于被一個采藥的苗疆老人救出。他娶了老人的女兒,將北渚之咒一代代傳了下去,直至傳到這一代的后人,北渚淮手中。

北渚淮一生下來就只為復仇而活,他拼命練著流風回雪,卻在最后的刀劍合一中走火入魔,叫強大的沖勁腐蝕了一張臉,從此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但也就是這個不人不鬼的怪物,一手創建了淮樓,開始他的復仇大計,窮盡畢生精力后終于得報大仇,叫蘭楚兩家應了咒。

“多么可笑的事啊?!被礃菢侵骷庑χС鲆粋€嬰孩,對著臉色煞白的舒青道:“你沒有想到蘭家還會有人活下來吧,這是從蘭家那個大肚婆的肚子里剖出來的遺腹子,你想想,若是他長大后知道自己的滅門仇人是誰,他會怎么做?”

舒青身子一震,淮樓樓主笑容扭曲地望著他,忽然猛地將孩子高高拋出,舒青瞳孔驀縮,飛身接住孩子,卻就在這瞬間,淮樓樓主真氣暴漲,一聲大吼下竟自斷了經脈。

舒青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身子口吐鮮血地倒了下去,那個養育了他十年,如師如父的男人就這樣倒了下去,帶著殘忍的笑意,一臉解脫。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現在是你該履行承諾的時候了,我要你繼承樓主之位,將這孩子撫養長大,然后告訴他真相。一切均已安排妥當,你走出這個房間就是淮樓新一任樓主了。我要看著北渚之咒延續下去,歷史將一次次重演,蘭家與楚家生生世世的殘殺永不會停止……”淮樓樓主癲狂大笑,笑著笑著忽然頭一歪,睜著血紅雙眼,徹底斷了氣。

空氣中彌漫著死亡與絕望的氣息,壓抑得叫人無法呼吸。

北渚遺孤、楚家遺孤、蘭家遺孤,可怕的命運,可怕的詛咒,難道真的要一直循環下去嗎?

舒青抱著孩子,怔怔地望著那具尸體,像丟了魂似的。

不知站了多久,他身子搖搖欲墜,一下跪倒在了尸體旁邊。淚水就這樣落了下來,“啪”的一聲滴在地上的銀絲面具上,舒青伸出手摸向那個面具,聲音低啞,“我其實一直幻想著面具下會是張什么樣的臉,會像爹一樣的威武,還是像爺爺一樣的慈悲,如今我看到了,卻寧愿從沒看到過?!?/p>

“你,到底真心待過我嗎?”

原來什么都是假的,一切都是這么的荒唐和諷刺,在陰謀算計中泯滅了人性和溫情,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他這些年的堅持又究竟是為了什么?

北渚之咒,糾葛百年的恩怨,他生來原來只是為了應驗一個詛咒。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蒼白的手木然地拾起軟劍,是是非非他已無從辨析,亦沒有勇氣面對接下來要承擔的痛苦。

那么,就讓一切在這里結束吧。

手中軟劍緩緩刺向胸口,一寸,一寸——

一聲啼哭嘹亮響起,如黎明之光劃開黑夜,舒青忽地被驚醒,掉了手中的劍。他懷中的嬰孩大聲地哭著,扭動著身體,像是在控訴命運的不公,發泄著所有的不滿,他哭得那樣委屈,那樣不甘心。

卻又是那樣生氣勃勃。

皎如日月,明如清輝。

舒青顫抖地伸出手,輕輕地觸了觸孩子的臉蛋。

柔軟,細膩,似嫩柳抽芽,帶著強大的生機與力量,仿佛讓人看見了人世間最美好的希望。

一股奇異的暖流涌過心問,舒青彎了唇角,就這樣笑了。

一笑釋然,神奇的觸動,如心頭拂過一陣春風,瞬間吹散了所有陰霾。

凡心,頓悟。

從此世上,再也沒有殺手舒青。

(十一)

翠婷在一個黃昏離開了。

陸凡拼盡全力,但鬼散之毒已深入她的肺腑,便是大羅神仙也無能為力。

陸凡心中悶悶,扛著梯子爬上了屋頂,楚舒竟早已等在上面,身邊是兩壇酒。

他們在屋頂上喝了一夜好酒。

陸凡抱著酒壇醉眼朦朧,“俗人,你帶著皎兒逃出淮樓后,為何要把他寄養在伽若寺里,你想讓他做個小和尚不成?”

楚舒眉眼淡淡,“淮樓的人一直在找我,皎兒身上又藏有刀譜,伽若寺的方丈是我爺爺生前摯友,皎兒能跟在他身邊是最好不過。”他一聲低嘆:“只可惜,是我連累了方丈?!?/p>

頭頂上是冷月孤星,楚舒飲了口酒,開始沉聲道來。

他曾經半夜出去,回來一身的灰,陸凡笑說那是墳墓里的骨灰。其實,那的確是骨灰。不過不是墳墓里的骨灰,而是他自己的骨灰,是從他身體里打出來的七殺人偶的骨灰。

北渚淮為了控制他,對他下了苗疆七殺蠱,在他身體里就像住了七個傀儡娃娃,分別控制著他的七情六欲,蠱毒發作時靈魂像被生生撕扯一般,痛不欲生。

他在淮樓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服用一次解藥,逃出來后他發作過幾次,最終抱著皎兒昏倒在了伽若寺前。

方丈有個師弟,遁入空門前恰巧是苗疆蠱師,他教了楚舒一種法子,能將七殺蠱一絲絲拔出體外,但其過程錐心刺骨,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楚舒用了三年時間才將七殺人偶全部打了出來,他洗去那些骨灰,徹徹底底地和過去告別了。

每年離開渝水城,他都是去伽若寺探望皎兒。他盼他平安長大,能在佛門凈地安度一生。

但皎兒身上的秘密,終究還是惹來了血雨腥風。

他隱居避世,只想過普通人的日子,但江湖上的風,永遠沒有停息。

他到底,避無可避。

楚舒望了一眼喝得醉醺醺的陸凡,輕聲呢喃道:“這個院子怕是住不成了?!?/p>

翠婷的尸體埋在了后山,陪伴她的是弟弟小雪生前用過的東西,姐弟倆的墳墓無碑無字,只有一抔黃土,幾叢荒草。

陸凡說,來年春天,草長鶯飛,她們的墓上必定是一片綠綠蔥蔥,鳥戲蝶舞,那樣的場景一定十分美麗,而她們也將在另一個地方得到新生。

惟一叫人傷感的是,放了學后阿哲扭扭捏捏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先生,小雪還會搬回渝水城嗎?”

陸凡微瞇了眼,拍了拍阿哲的腦袋,“會的,小雪有一天會回來的。”

阿哲眼眸一亮,沖陸凡做了個鬼臉,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陸凡看著他活蹦亂跳的背影,撣了撣袖子,望向天邊,打了個噴嚏。他摸向額頭,喃喃自語,看來有人在想我了。

那個想他的人果然在幾天后出現了。

后山,陸凡站在墓前,涼風吹過,樹枝拂動,颯颯作響。

一個紅影閃過林間,他一抬頭,再遇故人。

美人依舊打著紅傘,依舊坐在樹上,依舊對著他盈盈淺笑。

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許是山間的風太冷了。

“你和你的朋友果然沒讓我失望?!泵廊藡趁囊恍Γ謱⒁粋€東西拋在陸凡腳下,“這是送給你們的禮物,先生會喜歡的。”

拋在地上的是一盞燈籠,精致巧妙,光滑的皮子泛著藍光,寒意沁人。

陸凡看了眼燈籠,挑眉望向美人,美人接著道:“孟婆老了,最近都力不從心,幾次任務都接連失敗,叫閻羅給她過了一次壽??蓱z她長一歲便矮一寸,一張苦瓜似的臉叫我們都嚇一跳。這次取刀譜是閻羅給她的最后一次機會,可惜,她還是失敗了?!泵廊隧饬鬓D,打著傘嘆了口氣,慵懶道:“既然剝不了別人的皮,那就只好剝自己的皮了。這盞燈籠可還稱先生的意?孟婆雖是個丑陋的侏儒,一身皮子倒是雪樣的白嫩,我小心翼翼地拿著刀子,生怕割壞一點,那燈籠就做不漂亮了。”

陸凡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彎下身拾起燈籠,拿著燈籠在手中輕輕一轉,燈心搖曳,散發著點點幽藍的光芒。

他一拱手,“多謝。”

美人莞爾一笑,眸光卻瞬間冷了下來,“先生還沒想起素明影是誰嗎?”

陸凡把玩著燈籠,不置可否。

美人眸中一厲,望著陸凡漫不經心的模樣,又緩了緩厲色,輕聲道:“我知道先生在擔心什么,月獄沒了孟婆卻還有閻羅。”

陸凡唇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沒有說話,美人一聲冷哼,陡然拔高聲音,“但你很快就不必擔心,一切早成定局,先生就拭目以待吧!”

一聲長笑響蕩在林間,交融著嫵媚與霸氣,紅衣寬袖一拂,踏風而去,林間影影綽綽,瞬間空無一人。

陸凡站在原地,垂下眼眸,將燈籠輕旋一轉,語帶不焉:“不知俗人今天帶了什么好菜回來?”

院子里,漆黑的屋子中沒有點燈,陸凡蹲在一個火盆旁,看著火舌將燈籠一點點吞噬。噼里啪啦的火光中,人皮的燒焦味與異樣的香味混雜在一起,繚繞出妖艷的輕煙,散發著幽藍的光芒。

陸凡靜靜地看著,火光映著他的臉,清朗的眉眼一片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愈來愈多的輕煙中,燈籠好不容易燒完了,陸凡像回過神來一樣,舒了口氣。他站起身出門,從井里打了水上來,一勺子澆下去,火盆里立刻發出滋滋的聲音,漫空的輕煙瞬間消散。

他掩住口鼻,伸出手從灰燼中拈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顆小小的結晶石,幽藍幽藍的,散發著詭異又迷人的微光。像個小小的水晶石頭,你也可以叫它,舍利子。

瀾西舍利,西域圣教四寶之一,原來叫孟婆吞到了肚子里,難怪她能永葆青春,只要一直吸食精血就能維持不老容顏。

那夜她拼死反抗著,叫的是解藥沒有,而不是沒有解藥。

解藥當然有,但孟婆是絕不會給的,因為解藥就是這顆舍利。

是比她命還要金貴的東西。

陸凡把玩著舍利,看著那藍光在指間明滅,不羈一笑。

“俗人,你兒子這回可要占個大便宜了。”

(十二)

天氣一日日變冷,陸凡到街上扯了布,為楚舒和皎兒置辦了兩身衣裳。

飯桌上,皎兒穿著新衣服眉開眼笑,楚舒把衣裳收進了柜里,自己依舊穿著一身簡約干凈的舊衣。

他抱著皎兒,望向陸凡開口道:“年關將至,今年渝水城的煙花我們可能看不到了?!?/p>

陸凡抬起頭,緩緩嚼著飯咽進去,道:“已經決定好了?”

楚舒堅定地點了點頭,懷里的皎兒捧著小碗正吃得歡,一粒白米飯粘到了他鼻子上也沒發現。

陸凡失笑,伸出手拈掉那粒米飯?!昂冒?,什么時候走?我去送你們?!?/p>

楚舒一怔,臉上難得露出了錯愕的表情,“你不和我們一起走?”

皎兒也立刻抬頭,水靈靈地望向陸凡,期期艾艾地叫了聲:“師父?!?/p>

他身上的鬼符已完全解開,不僅恢復了正常,還拜了陸凡做師父,成天蹭著他巴結討好,奶聲奶氣地夸張道:“師父是天下第一大廚和天下第一神醫!”狗腿子的模樣叫楚舒看了也覺好笑。

如今皎兒眨著眼睛,波光閃閃地又喚了一聲:“師父?!?/p>

陸凡搖著酒杯,狠狠刮了下皎兒的小鼻子,“嬌氣!”他望向院落,他養的那些花花草草都已陸續凋零。

寒冬,真的將至了。

他們曾經說過,要努力地賺錢,買下這個院子,每日喝點小酒,看看月亮,談笑風生,在渝水城安居,度過晚年。

楚舒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了然,嘆了口氣:“你在這里住了五年,舍不得離開也是人之常情,他們的目標只是我與皎兒,是沒道理連累你……”

“師父!”皎兒又叫了一聲,不死心地拉著陸凡的袖子,眼淚汪汪。

楚舒舉起酒杯,坦然地目視著陸凡,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疤煜聼o不散之筵席,我與皎兒十日后會離開,此次一別怕是無緣再見。”他深吸了口氣,素來淡漠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將酒杯往陸凡的杯子上輕輕一碰,“珍重?!?/p>

陸凡看著楚舒仰頭一飲而盡,搖頭苦笑,“俗人也來這文縐縐的一套了。”

楚舒扣了酒杯,淡淡一笑,“日后說不定我會想念這聲‘俗人’,當然……”

“當然我是開玩笑的啦?!?/p>

楚舒愣住。

陸凡一攤手哈哈大笑,伸了個懶腰,“我當然得和你們一起走了,你做的飯菜那么難吃,我怕我的乖徒弟跟著你餓死?!彼似▋旱哪槪▋浩铺闉樾?,一張臉淚痕交錯,像花臉貓一樣,好不滑稽。

楚舒一拳打在陸凡肩頭,皺著的眉眼卻不自覺地舒展開來,眼底也不由自主地涌上一片笑意。

陸凡揉著肩頭抱怨:“真下得了手,我看我們還是越早走越好,省得那個瘋女人又來追著我問素明影是誰,當真要被她煩死了?!?/p>

楚舒笑容淡去,冷聲道:“地藏王又來找你了?”

陸凡扒著菜無力點頭。

楚舒一敲桌子,身上寒氣凜冽,如出鞘利劍?!八呀栉覀冎殖チ嗣掀?,不過一次交易各取所需,早已互不相欠,她還想做什么?”

陸凡心疼地看著桌子,桌面上隱隱蜿蜒出一道裂縫。

楚舒目不斜視,只對著陸凡肅然道:“月獄是個比淮樓還要殘酷的地方,那里的人你最好一個也不要招惹?!彼⑽㈩h首,“我曾聽北渚淮說過,他們那里的人會到處搜羅資質好的孩子,從很小就開始培養,是以月獄的血液永遠新鮮不斷。每一代被掠來的孩子都要經過角逐廝殺,一群人里只能留下最強大的那一個,其余人要被灌下啞藥,成為月獄最低等的奴仆。被留下的那個會從小鬼做起,一步一步向上爬,升為鬼眼、鬼橋、鬼心、無常、護妖……如今孟婆沒了,月獄之中除了閻羅,便是地藏王了?!?/p>

“所以,”楚舒湊近陸凡,表情嚴肅,“一定不可小看地藏王,更不要與她有任何牽扯?!?/p>

他難得一次說了這么多話,奈何聽的人卻心不在焉,陸凡低頭扒著飯,哼哼地應著,不知心神飛到哪里去了。

楚舒搖了搖頭,又給自己滿上一杯酒,一飲而盡。

(十三)

他們準備三天后離開,一切都安排妥當,只等陸凡去學堂辭去先生一職了。

陸凡繼續教了兩天書,盡心盡力。

當最后一天他準備辭行時,見到的卻是老先生和紅毛鸚鵡的尸體。

眾人唏噓不已,感嘆老先生一生正派磊落,老天倒也待他不薄,叫他無病無痛地壽終正寢了。他走得很安詳,陪伴他多年的鸚鵡也靜靜地躺在他懷里,隨主人而去。

議論紛紛間,眾人眼前仿佛都浮現出那樣的畫面——

老先生躺在他的長椅上,屋里燃著暖爐,他一面看著書,一面逗弄著愛鳥,臉上不時露出微笑??粗粗鋈挥行┢>?,合上書,緩緩地閉上了眼,這一閉,眼睛卻再也沒有睜開了。通人性的鳥兒悲傷不已,躺在主人手心,忠心耿耿地一同離去了……

陸凡站在人群里,悵然若失,阿哲拉了拉他的袖子他都沒有反應。

他怔怔地走了過去,倒了杯茶,在老先生身前跪下,圍觀的許多學生一下哭了出來,阿哲低著頭不忍再看。

陸凡俯首三叩,眼中悲愴莫名,身子都不禁顫抖起來。

沒有人看見,方才他跪下時指尖沾了點茶水,不露痕跡地彈向了老先生的脖子后面——

玄機倏然閃現,那根已經通體血紅的銀針,細微得只有他能看見。

不需驗證,他已然知道,那只紅毛鸚鵡的身上,也必定插著這樣一根針。

一根刻著“影”字的毒針。

老先生的家人趕了過來,人群漸漸散去,陸凡失魂落魄地起身,阿哲趕緊上前攙扶住他,殘留的茶水不經意沾到阿哲的脖頸。

陸凡余光一掃,眼眸驟緊——

那根銀針已經紅了半截,剩下半截正在慢慢蔓延……

青天白日的,陸凡打了個寒顫,如墜冰窖。

他忽然想起一句話:貪無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到底是那個人執念過深,還是他貪得無厭?

五年的平靜,三年的相伴,有花有月有酒,還有生死與共的朋友,這么長的一段好日子,已經夠了,不是嗎?

他茫然地望向街頭的一棵枯樹,似乎想尋求一個答案,冷風一陣,吹落了那樹上最后一片葉子。葉子低低地打著旋,仿佛萬般不甘心,留戀著不愿落下,卻依舊被風一吹,無影無蹤。

身不由己,身不由心。

陸凡一個激靈,猛地驚醒,心頭大悸。

他伸了伸手,顫動著,卻到底放了下來,一聲長嘆,絕望地閉上眼眸。

他知道,這一回,他再也走不了了。

回到院里,楚舒正在收拾衣服,他長相俊俏卻并不在乎穿著打扮,只要簡單干凈就好。陸凡送給他的新衣裳張揚惹眼,風騷得他根本不敢穿出去,想來這輩子也不會有機會穿出去了。

但他還是帶上了,一雙修長的手將衣裳仔細折好,放進了包袱里。

陸凡就在這時,臉色煞白地進了屋子,一坐下,直勾勾地望向他,有氣無力,“俗人,明日一早你帶著皎兒先駕馬車離開吧。”

楚舒一驚,脫口而出:“為什么?”

陸凡苦笑,按了按額頭,聲音低啞?!皩W堂的老先生和紅毛死了,好歹同僚一場,我怎么也當送他一程,等拜祭完了他,我就去追你們,你們且在前方落腳等我便是。”

楚舒沉默不語,上前拍了拍陸凡的肩頭,轉身離開,替他關上了房門。

一夜無夢。

第二天,在清晨的薄霧里,陸凡目送著那輛馬車遠去。早上的風還帶著蕭瑟的涼意,但他卻長舒了一口氣。

珍重。

陸凡唇角微揚,撣了撣衣袖,大笑著轉身,一邊念著詩一邊回到了院里?!盎ㄒ酂o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風中高高飄蕩著他清朗的聲音,瀟灑不羈,張狂得如野馬脫韁,如烈酒灌喉——

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這樣恣意地念詩了。

(十四)

陸凡一個人回了院子后,開始打掃衛生,他從矮柜底下摸到了那個鈴鐺。

小小的鈴鐺,精致玲瓏,射出的赤針卻不知要了多少人的性命。

陸凡將鈴鐺掛在了院子門前。

他將一切都收拾妥當后,出了一身的汗,已近黃昏。

洗了澡后,他開始換衣服。那衣裳光鮮亮麗,不知要多美麗的容顏才不會被襯下去,能夠與之交相輝映。

那正是他送給楚舒的衣服,臨走前從他的包袱里摸了出來。

到底,還是想留個念想,而且這樣危險的東西也不適合再留在楚舒身邊了,那只會給他和皎兒帶去災難。

氤氳的水霧中,鏡中人穿戴整齊,揚眉一笑。

竟像瞬間有萬道光芒射出,圣潔與邪惡同時出現在了一起,美得驚心動魄,叫人挪不開目光。

人更勝衣,衣愈襯人,他身上的衣服無一絲不合身,無一絲不熨帖。

因為,那本來就是他以前穿過的衣服。

陸凡提起筆,在額間勾了一朵墨蓮,蓮瓣搖曳,仿若天下的明秀山水都聚到了他身上。

澹如秋水,遠如秋山,渾然天成的一份瀟灑。

他原本只稱得上清朗的五官,這時竟像鍍了層金一般,剎那容光煥發,艷彩四射。

臉依舊是那張臉,只因周身氣質改變,竟化作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番風采,如潤了色的敦煌壁畫,絢麗出塵得不似凡人,當真只有謫仙二字配得上。

一切都準備好了,剩下的只是等待,陸凡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一點點黑下來。

他在等待著一個或許未知,又或許注定的結局。

月上枝頭,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卻被一陣異動驚醒——

一只手摸進了他的衣裳里,在他心口眷戀輕撫,極盡纏綿。他余光一掃,瞥見了一身紅衣,一把紅傘。

故人終于來了。

陸凡霎時起身,推開那只手,翻下床后退幾步。

他身子背對著月光,看不清神情,只聲音含著笑,又帶點無奈?!鞍⒂?,多年不見,你還是這樣咄咄逼人,你知道我不喜歡男人的。”

紅衣一拂,美人抱著紅傘坐起身,眸光如水望向陸凡。月光恰照在她臉上,照出她一片深情的模樣,卻又帶著三分怨恨,她冷冷開口——

竟是一個男子的聲音。

素雅動聽,不嬌不媚,宛若園中迎風而立的翠竹?!澳阊b瘋賣傻這么久,總算肯認我了,梵千音。”還不待陸凡回答,那聲音又宛轉一變,變回了之前紅衣美人的女子聲音,飽含凄婉,“你總算想起世上還有個素明影在等你了,你可知我看見你和那屠夫成天打情罵俏,心都要碎了。”

陸凡愣了愣,才醒悟那屠夫是指誰,不禁啞然失笑。他嘆了口氣,“阿影,看你現今這副模樣,功力怕是又見長了,多年故友,我始終得多嘴一句,那樣的邪功,你還是莫要練了。”

素明影一聲冷笑,倏忽間又變回了男聲?!安痪氝@樣的邪功我如何在月獄生存?以前還有你這梵妖可以倚仗,你走后我才知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若不是靠這邪功,我怎能從形單影只的影妖做到地藏王,再一一肅清道路,最后執掌月獄。”

陸凡苦笑,“當初我不是沒有勸你一起走……現在可要恭喜你霸業得成,改稱你一聲新閻羅?”

“不錯!”素明影得意頷首,撫向手中的紅傘,“我的寶貝羅傘吸干了老閻羅的百年功力,如今月獄惟我不二?!?/p>

“但這,還只是第一步。”他眉眼霸氣,躊躇滿志,望向陸凡的目光卻又瞬間柔情起來,變成了女聲,“你現在可以跟我回去了罷,月獄的追殺令已經取消,你不用再東躲西藏,擔驚受怕了?!?/p>

陸凡邊搖頭邊笑,眸光掃了一眼那把鮮艷如血的紅傘,轉向素明影,輕輕道——

我現在,最怕的,是你。

這輕輕的一句像猛地擊中了素明影一樣,他立時抱著紅傘尖聲道:“你明明知道我怎么也不會傷害你的!”

陸凡卻不去管他的激動,只依舊用著不急不緩的語調,低聲道:“我怕你的欲望永遠無休止,我怕你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我怕你終有一日再也無法回頭?!?/p>

他目視著素明影一字一句——

我怕你,一點一點,殺掉我的阿影。

素明影如遭電擊,不可置信地瘋狂搖頭,他拼命抱緊了紅傘,厲聲反駁道:“是你先殺了我的千音!為什么你明明換上了千音的打扮,身上卻仍有那個討厭的私塾先生的影子?千音從來不會這樣說我,千音只對我一個人好!千音呢?我不要陸凡,我只要我的千音!”

陸凡苦澀一笑,攤了攤手,“阿影你得知道,五年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你的千音,大抵在五年前就已經死掉了,現在我只是陸凡,也只想做陸凡?!?/p>

素明影歇斯底里,“那你為什么還要做這副打扮,你想干什么?你想讓我心神大亂,然后趁機再逃一次嗎?”

陸凡搖頭,“不,我只是想讓你念及舊情,放過我的學生,放過那些不相干的人?!?/p>

素明影凄然冷笑,陸凡嘆息,“一只鳥也不放過,都是紅毛,怎么你一點也不可愛呢?”

素明影抱著傘倚近一步,癡癡問道:“如果我像它一樣可愛,你會回到我身邊嗎?”

陸凡不語,素明影凄聲長笑,眉眼驀厲,“你的學生又不是我的學生,都說了是不相干的人,那生死與我有什么關系?便是全天下的人都死了,能換回我的梵妖,我也在所不惜!”

陸凡驀然抬頭,眸色沉沉地盯著素明影,素明影被那目光望得心頭一驚,竟不敢對視。

從前做錯事時千音也是這樣望他,但那時更多了一絲寵溺與包容,那時只需千音的一個眼神,他就會乖乖認錯,不再逞強。因為他知道,世上只有千音真心待他好,千音是怎么也不會傷害他的。

千音叛出月獄后,他孑然一人,只有手中的紅傘相伴,夜里睡覺時也從不離身。紅傘不僅是他的武器,更是永遠不會背叛他,不會拋棄他的伙伴。

但他還是想念千音,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千音不在了,潮濕的月獄似乎更加陰冷了。

素明影心頭一軟,迎上陸凡的眼神,道:“你放心,既然你肯掛上鈴鐺出來認我,那么其他人也就無礙了,我也不愿平白無故地浪費我的赤針?!?/p>

陸凡舒出一口氣,點了點頭。他知道,阿影雖然性子乖戾,但向來說一不二,他說放過了,那便是真的放過了。

“現在,你能跟我回去了嗎?你那位淮樓朋友我也放手讓他出了渝水城,蘭家的破刀譜我也不稀罕了,我就要你,我只要你?!彼孛饔拜p轉手中紅傘,傘內機關蓄勢待發,只待陸凡一反抗,傘上的血紅鈴鐺里就會噴出六辰霧。

所謂六辰霧,是因為當它噴到眼睛上時,會叫人暫時失明六個時辰。

月獄的人都知道,梵妖的絕技是他的梵音和一雙眼睛。他的眼睛看不得,對敵時會惑人心智。

只有這樣才能毫發無傷地帶回千音,別無他法。

素明影陰沉著臉,一步步走近陸凡,他瞥見陸凡不動聲色地后退著,衣袍無風而動,雙手已然在貫注真氣。

“你要與我動手?”素明影一聲冷笑。

陸凡全神貫注地調動真氣,臉上露出微笑,“人就是這樣,得到了就想要更多,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我承認自己比較貪心,飛出了牢籠就再也不想飛回去,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外面自由廣闊的天地?!?/p>

素明影握緊紅傘,冷聲哼道:“今時今日的你怕是沒有這個本事掙脫了?!?/p>

就在這瞬間,紅傘倏轉,無數赤針激射而出——

陸凡眉眼一挑,早有準備,衣袖卷出,身形閃動間將赤針盡數打落。

卻不待他站定,素明影立掌為鉤,如鬼魅般直取他胸口,他一驚,不敢相信,便在這片刻恍神間,紅傘一振,一道毒霧朝他眼前直直噴來,他這才反應過來,“六辰霧!”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陸凡頓悟,那只手卻如疾風逼近,他腳尖急點,退至窗邊已是避無可避,面門大敞,直接暴露在毒霧之下。

心口一跳,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窗下伸出一把軟劍,破空驚寒——

一個熟悉的氣息裹住他身子,護住他掠飛月下,素明影閃過一劍,緊追而出。

月下那個身影頎長俊挺,支劍撐地,皺著眉捂住眼睛,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

他懷中的陸凡失聲道:“俗人,你怎么又回來了?”

(十五)

冷風,月下,庭院。

素明影一襲紅衣冷立,身姿若妖,他抱著紅傘望向對面相互扶持的兩人,眸欲滴血。

那手中握劍,捂住眼睛的俊秀少年正是楚舒,他隱了氣息躲在窗下,將陸凡與素明影的對話全部聽到,同樣都是絕頂高手,屋中人一直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方才他擋在陸凡身前,眼睛沾到了那噴涌而來的毒霧,如今雙眼刺痛下已漸漸看不清楚。

他不知六辰霧的奇效,只道自己恐怕要瞎了,一片模糊中腦海卻閃過一個念頭,還好不是陸凡沾到這毒霧,他那樣怕疼的人,此刻一定痛得大呼小叫。

陸凡滿臉急色,扶著楚舒氣急敗壞,“俗人,你為什么要回來?”

楚舒喘著氣忍痛道:“我回來拿你送的衣裳……明明收進了包袱里……”

陸凡愣住,心潮起伏下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素明影見他二人這副模樣,緊握傘柄的手都要掐青了,眸中墨浪滔天,翻江倒海。

梵妖和影妖從來都是形影不離,雙妖不知多少次站在一起并肩作戰,可如今,他的千音竟和外人站在一起來對抗他!

一股控制不住的憤怒與嫉妒瘋狂滋長,素明影悲憤交加,一聲凄厲長嘯,血紅著雙眸疾轉紅傘——

萬針瞬發,如天女散花,齊齊射向捂住雙眼的楚舒,帶著刻骨的恨意,欲置他于死地!

楚舒已徹底失明,眼前漆黑一片,只能依靠敏銳的聽覺,赤針齊射的瞬間他就已揚起軟劍,流風劍術一觸即發,翩若驚鴻的劍影將自己與陸凡罩得滴水不漏。

素明影一聲厲喝,不給楚舒一絲喘息的機會,紅傘轉動間針雨如瀑,一只紅袖也疾速甩出,妖魅似蛇飛向楚舒,挾雷霆之勢,一舉破了劍影,直直攻向楚舒的命門與要害。

漫天像下了一場紅雨,劍挑血花,疾風飛袖,兩股真氣碰撞叫人眼花繚亂。

卻見一只手陡然伸出,抓住那紅袖,抬手震飛,周遭赤針如潮水般退散,一股清朗之氣排山倒海而來,化四兩撥千斤,如滴墨毛筆拂過,輕輕緲緲地化開了一道明凈山水。

梵妖出手了。

澹如秋水,遠如秋山,融老莊之道,利萬物而不爭,天下至柔至清,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

陸凡拂風而動,月白身影似輕羽飄飄,擋在楚舒身前朗聲道:“夠了,阿影!”

素明影被震退幾步,不可置信,“你荒廢五年竟還有這等功力,我倒是小覷了你這深不可測的梵妖!”

陸凡面淡如水,“五年來我閑人一個,養花逗鳥,不問前塵,這份閑適卻恰對了我的武功路數,合老莊之道,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無為而洽,道法自然,不刻意強求,萬事反倒日月充盈?!彼D了頓,目視素明影,眸含勸解,“武功如此,為人如此,心境也是如此?!?/p>

素明影不以為然,一聲嗤笑,“你與我說這個做什么?淡泊名利那是你的路數,我只知弱肉強食,凡是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爭取,風云變幻,只有強大的實力才是永恒,才能確保立于不敗之地?!闭f話間赤針已然出手,這回是使了六分力,楚舒屏氣凝神,耳尖一動剛想提起軟劍,卻一下站都站不穩,渾身乏軟地向前倒去。

六辰霧已滲透他全身,他將受制六個時辰發不出力。

陸凡一手扶住楚舒,一手震飛赤針,還不待下一波紅雨來臨,他便一個俯身背起楚舒,腳踏急風,縱身飛入夜空。

月下只傳來他的一聲輕嘆——

阿影,道不同不相為謀,何必強求。

(十六)

今夜的月格外皎潔,云層稀薄,冷風吹過寂靜長空,似在奏一曲扣人心弦的旋律。

颯颯,颯颯。

風越來越急,月越來越冷,夜空中傳來急促的鈴鐺聲,那尋常人聽不見的聲音如催命的符咒,惡毒地響個不停,緊追不舍。

后山樹林,陸凡背著楚舒拼命奔跑著,在月下林間風一樣地穿梭。

楚舒皺眉道:“原來你那個和小雪有同樣嗜好的朋友就是他。”

陸凡點頭,眸中閃過一絲黯然,“其實阿影原本不是這樣,以前他只是偶爾扮作女裝,后來練了種邪功心性才愈發改變,五年前我叛出月獄他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說到底始終是我不該拋下他,是我對不住他?!?/p>

楚舒默然,陸凡深吸了口氣,加快腳步,急聲問道:“俗人,你還撐得住嗎?”

“死不了?!?/p>

陸凡舒了口氣,細汗自他光潔的額上滲出,映著那朵墨蓮流光溢彩,絕美的一張臉卻不計形象地破口大罵,一下變回了市井的教書先生,“俗人你腦子被驢踢了嗎?為件破衣裳回來找死啊,怎么有人能笨成你這樣,看見情況不對就趕緊溜啊,難道留下來讓我給你收尸嗎?”他一邊大罵一邊狂奔著,背上的楚舒卻并不反駁,只是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殺氣,那濃烈的殺氣又來了,原來是你,是你發出來的。”

陸凡不明所以,也沒空理會那么多,只一通亂罵著,腳不停當,心跳如雷。

楚舒卻在他背上恍然大悟。

那日在學堂外,他去找陸凡,第一次看見了打著紅傘的素明影。那時他感受到了一絲濃烈的殺氣,卻轉瞬即逝地無從捕捉,他一直以為是素明影發出來的,可后來在伽若寺與素明影動手時卻一點也感受不到。他也沒有在意,可今夜卻突然了悟。那殺氣不是素明影的,而是當時躺在陽光下逗鳥的陸凡所發——退隱江湖的梵妖被尋來的影妖激發出來的殺氣。

三年里的細枝末節涌向腦海,曾經在意或不在意的地方盡數貫通起來,他早該察覺到的。

楚舒雙眸緊閉,揮手一拳打在陸凡的肩頭,聲音釋然而戲謔,“你這家伙竟騙了我三年,我早知你不是尋常人,卻沒想過你會是鼎鼎大名的梵妖,說起來我還當稱你一聲前輩,虧我還一直對你懷有愧疚,原來彼此彼此?!?/p>

東街陸生,西街朱郎,在一起住了三年的兩個人,原來竟一個是月獄梵妖,一個是淮樓殺手,巧合地退隱到了一塊。

楚舒有些莫名的激動,心里隱隱有種“同道中人”的感覺,陸凡喘著氣道:“不知道你這個時候在興奮些什么,平時跟塊冰樣的,生死關頭倒聒噪起來,當真嫌命太長嗎?”

楚舒淡笑不語,身上流過一陣暖流,這相似的經歷叫他莫名觸動,仿佛兩顆心又貼近了一點。

幼時在山莊里,爺爺曾抱他坐在膝上反復沉吟著一句,天下有一知己,可以不恨。他那時不明白,更看不懂爺爺眼中的落寞。

去了淮樓后,那樣冰冷的地方他也不需要朋友,偶爾想起爺爺的話,心里也只是更加疑惑不解。

直到淮樓樓主死在他眼前,他心頭大悸,情不自禁落下淚時,他才發覺自己的可悲。

回首望去,天大地大,竟無一人是真心待他。

他的出生是為了應驗一個詛咒,養育他十年的人只是在算計他,他七歲便家破人亡,爾后一直活在鮮血殺戮中,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在乎他,大家害怕的只是他手里那把劍,更有無數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在盯著他,想找到他的破綻,想殺了他取而代之……

他曾很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他或許根本就不應當出生在這個世上,除了利用還是利用,他生來只有無盡的痛苦……

這時憶起爺爺的話,他才覺醍醐灌頂,五味雜陳。

爺爺眼底的落寞從此也刻進了他心底,成了一個心結,一種奢望。

可望而不可及。

卻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時候,他忽然體會到了那種微妙的感覺。

楚舒眼前是黑的,心卻亮了,他唇角微揚,在陸凡耳邊輕聲道:“陸凡,我想通了一件事,一件叫人歡喜的事,便是今日與你一同死在這里,我也無憾了?!?/p>

陸凡玩命跑著,回首一聲“呸”道:“閉上你的烏鴉嘴!”

冷風掠過他們的臉頰,拂過烏黑的發絲,陸凡全力提氣下感覺那鈴鐺聲漸遠,終于甩開了一段距離。

他舒了口氣,神色卻肅然起來,“俗人,你聽我說,你中的是六辰霧,過得六個時辰你便能視物,功力也會恢復,到時你有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頭,聽到了嗎?”

楚舒臉上本帶著笑,聽著聽著卻警覺起來,“那你呢?”

陸凡苦笑,“我自然是去解決我和他的恩怨,紛紛擾擾總該有個了斷。”

楚舒臉色一變,立刻明白過來,失聲道:“你想做什么?你要回去找他?你要做誘餌引開他?你要去送死對不對?”

他激動地想從陸凡背上掙脫下來,卻渾身乏軟地無法動彈,只能嘶聲道:“你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

他只覺得心一點點沉下去,從未有過的害怕,渾身顫抖不已,眼前偏偏又是無邊的黑暗,將他帶入了深不見底的絕望里。

“俗人,俗人你聽我說!”陸凡打斷楚舒的不安,極力鎮定道:“我好歹也是個教書先生,總曉得好死不如賴活著,能活我當然會活,但生死有命,我不能向你保證什么,我只能說如果我活下來一定會去找你和皎兒!”

楚舒心頭一悸,只覺一口氣喘不上來,眼前是黑的,心里是黑的,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絕望的黑,無邊無際。

他從來都不知道連呼吸都是件這么困難的事。

瘋狂的奔跑好不容易停了下來,楚舒回過神時已經身在一棵樹上,茂密的枝葉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他的身影,他被陸凡穩穩地藏于粗壯的樹干問。

陸凡點了他的穴道,他不能喊不能叫不能動,只有一顆心如墜萬丈深淵,絕望地感受著陸凡溫熱的氣息,聽著他最后的道別。

陸凡抹了把汗,一雙眼睛在月下格外得亮,他看著楚舒的臉笑道:“俗人,我混沌半生,就交了兩個朋友,一個是阿影,一個是你。阿影吸了老閻羅的百年功力,我和你加起來也打不過他,但我們中間總得保全一個,還有皎兒你忘了嗎?我死在他手上沒關系,算我欠他的,但你得活下去,你好不容易才擺脫淮樓,擺脫北渚之咒,你得好好地活下去,把我那份也活下去,帶著皎兒遠走高飛,實現我不能實現的夢想,過我們想過的那種生活?!?/p>

陸凡握住楚舒的手,眸中波光閃動,平日里嬉笑怒罵的聲音竟有些哽咽。“俗人,珍重,掙脫了牢籠就莫再回頭,帶著我們海闊天空的心愿飛吧。”

風吹葉動,楚舒不能看見,不能言語,只一雙緊閉的眼眸淌下兩行淚水。

陸凡不忍再看,深吸了口氣,從楚舒懷里摸出一塊錦帕,撕成兩半,一邊堵住他的耳朵,一邊在他耳邊說了最后一句話:“俗人,還記得我門前的那副對聯嗎?”

鳳凰囚籠,野雞翔舞——

盼你一生自由,一世長歡。

(十七)

孤月清寒,冷風蕭瑟。

陸凡摘葉作笛,吹起一首曲子,在林間現出身形。

腳踏疾風間,不一會兒,他便聽到響動,余光一瞥,身后已是紅衣一閃,素明影抱著紅傘,衣袂翩翩,如鬼魅般緊跟上了他。

大風狂作,陸凡提氣飛身,將那道紅影一路引出了樹林。

他衣袍鼓動,踏風而行,沿著原路返回,一口氣回到了院子里。

他腳不停當,進了院中直奔房門,終于在門前停了下來,他仰頭看向那副他親筆寫就的對聯。

鳳凰囚籠,野雞翔舞。

橫批:長歡。

月獄里高高在上的梵妖,市井中普普通通的陸凡。如果鳳凰注定要被囚禁,他寧愿選擇做自由起舞的野雞,換得一世長歡。

陸凡一笑,飛身拂袖,伸手直探向“長歡”二字。

竟是內有玄機!

長歡一破,露出了后面暗藏的五根烏弦,在月下閃閃發亮——

宮商角徵羽。

這是梵妖的武器,消失在江湖上五年的梵音,今夜終于要再次奏響。

簡單的五根弦,在指尖靈活翻動,便能奏出一曲曲變幻莫測的旋律,帶人走進不可思議的幻境中。

陸凡一手攬過烏弦,飛身落地,頭上的墨蓮似乎也感應到了久別重逢的同伴,極具靈性地在月下泛出微光,興奮不已。

素明影也在這時追進了院中,紅衣一拂,停在了陸凡身后,一臉冷然。

他正要開口,陸凡忽然施施轉身,衣袍飛揚。額上的墨蓮,手中的烏弦,月光照在他身上,映得眉目如畫,笑靨如花,一身清姿宛若謫仙,搖曳了一江秋水。

素明影一下愣住,抱著紅傘呼吸急促,只覺心潮激蕩,熱血沸騰——

他回來了,他的千音回來了,那個顛倒眾生的梵妖回來了!

素明影的身子微微顫動著,這一刻,他只愿這樣癡癡地看著,醉在夢里,再也不要醒。

陸凡嘆了口氣,輕輕撫過手中的烏弦,“月下故人來,沒想到梵妖與影妖五年后的第一次重逢竟會是這樣兵戎相見的場面?!?/p>

這一語霎時驚醒了夢中人,素明影身子一震,回過神來。他凄然一笑,“你當真要與我一戰?”

陸凡搖頭,“我不是在對抗你,我只是在對抗我的宿命。阿影,你執念太深,終將受其所害。”

素明影不動聲色地握緊紅傘,臉上有一瞬間的癡迷,“如果找回你也是種執念,我情愿萬劫不復。”

話音未落,他眉眼驀厲,紅裳飄飄間已然出手——

紅傘疾轉,萬針齊發,帶起狂風陣陣。

猛烈的攻勢中,陸凡閃身避過,墨蓮璀璨,五根烏弦赫然亮起,從五指中直直飛出。

說時遲那時快,素明影倒轉紅傘,擋住擊來的烏弦,一股毒霧噴涌而出,如潑墨山水在月下凜冽綻放。

陸凡拂袖后躍,腳尖一點,競踏上赤針,欺身上前,風一樣掠過素明影身旁,在他耳邊奏起第一個旋律。

錚——錚——

墨蓮閃爍,幽深的瞳孔一下攫住素明影的眼,他身子一顫,剎那跌入幻境。

眼前落下了一大片梨花,高高蕩起的秋千上,紅衣孩童眉眼泓然,笑得天真無邪。

“千音,高點,再高點!”

推秋千的青衫孩童搖頭哼了哼:“你就會欺負我!”眼里卻滿是寵溺。

他們是被月獄選中的孩子,集中在這個山莊訓練,素明影比剛來時多了些笑容,也沒那么害怕了。

他個子小小的,又細皮嫩肉,長得像個女孩子,性格也是靦腆內向,總是用一雙怯生生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別人。

他本是一個衣食無憂的富家小公子,家鄉鬧饑荒,窮途末路的災民們涌進了他家,一哄而上,弄得他家破人亡,流落在外,被鬼探挖掘帶回了月獄。

梵千音第一次注意到素明影時,他正蹲在梨花樹下哭,像只可憐兮兮的小貓。

他又被人欺負了。

孩子們中有個胖小子,是個莊稼漢的兒子,他仗著自己力氣大,到處耀武揚威,自稱“虎爺”,算是一群孩子的頭頭。

山莊里打架斗毆的事鬼探們通常不會管,月獄要的就是他們“自相殘殺”,適者生存,這個道理要讓他們從小就懂得。

虎爺最見不得素明影彬彬有禮的樣子,言行舉止還當自己是個小公子,做什么都細聲軟語的,倒襯得他多粗俗似的。于是他帶著幾個哥們開始欺負素明影,時不時揍他一頓,訓練時也毫不留情,直到鬼嬤嬤叫停才住手。吃中飯時他更是常常搶素明影的菜,因為素明影瘦瘦弱弱的,所以虎爺譏諷他:“你這么個小個子吃飯也是浪費,還不如孝敬虎爺爺我!”

素明影敢怒不敢言,端著碗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哭。

帶他回來的鬼探十三對他的處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他鬼探搖頭不解,“你當初怎么會相中他?”

鬼探十三但笑不語。

這回素明影又被虎爺搶了飯,連碗都給他摔了,一口也沒剩下。

素明影蹲在樹下,哭得眼睛通紅。

“要我幫你去教訓虎爺嗎?”

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素明影怔怔抬頭,端著飯的青衫孩童站在他面前,饒有興致地望著他。

他吸了吸鼻子,滿臉懷疑。

青衫孩童笑著蹲下,敲了敲碗,故意將香氣散發出來,引得他吞了吞口水。“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也是個小個子,怎么打得過虎爺呢?但你沒聽過一句話嗎?”

素明影一顆心都在那飯菜上了,眼巴巴地問道:“什么話?”

青衫孩童狡黠一笑,“兩個小個子賽過一個諸葛亮?!?/p>

素明影眨了眨眼睛,老實搖頭,“我只聽過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p>

青衫孩童哈哈大笑,把筷子遞給他,眉眼一挑,

“那我便讓你瞧一瞧!記住了,我叫梵千音,有我在就不會讓你餓死。”

素明影接過碗開始狼吞虎咽,臉上的淚痕都還未干,他怯怯地抬頭望了一眼,只一眼,便深深刻進了他心里。

記憶里那雙眼眸澹如秋水,青衫飛揚,漫天的梨花落下,美得像幅畫。

錚——錚——

素明影陡然驚醒,紅傘一轉,遮住陸凡的眼睛,翻身躍開。他揮舞紅袖,催動赤針,凄聲叫道:“不要彈了!不要看我!不要再看我!”

陸凡欺身上前,眸中幽光流轉,閃亮的烏弦在月下趁勝追擊地奏起。

錚——錚——

(十八)

梵千音要替素明影出頭,這消息一下在山莊傳遍,孩子們紛紛擠來看熱鬧,連躲在暗處的鬼探們也不由聞聲而來。

梵千音是個很特殊的苗子,負責訓練的鬼嬤嬤曾說過一句,這孩子最懂為人之道,什么都看得開,事事糊涂,卻也難得糊涂。

他眉目清朗,小小年紀便有一股云淡風輕的氣質,雖也是個小個子,月獄卻沒人欺負他,反而個個都想與他交好,不自覺地就想親近他。他對誰都報以淺笑,一副溫和友好的模樣,卻也對誰都保持距離,獨來獨往,像天地間的一陣清風,無牽無掛。

這樣的梵千音要多管閑事,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連虎爺也謹慎地不肯接受挑戰。他向來欺軟怕硬,梵千音那小白臉在他心里就是只笑面虎,萬萬不能招惹。

但到底禁不住眾人三言兩語地相激,虎爺一咬牙,硬著頭皮豁出去了。

他不知道,他這一豁,就豁出去了一雙腿。

巨石砸下時,素明影舔了舔唇,雙眼放光,像匹嗜血的狼。

他們原本不過是比誰能將山莊的一塊巨石抬起,虎爺力大如牛,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移動絲毫。但梵千音與素明影兩個小個子卻用一根棍子,輕輕松松地將石頭抬了起來,眾人瞠目結舌。

虎爺不信,上前查看,卻在這個時候,素明影腳一滑,摔在梵千音身上,和他齊齊松手倒在了地上,虎爺不及閃躲,一聲慘叫被壓在了巨石下,一雙腿瞬間被砸得粉碎。

一片混亂中,梵千音墨眸一沉,定定地望了一眼素明影,素明影低下了頭。

躲在暗處的鬼探十三唇角微揚,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為什么要帶回素明影?因為他看著一頭餓狼在追他,一人一狼的對峙中,那頭惡狼最后卻被渾身顫抖的紅衣孩童狠狠掐死了。

那身紅衣伏在地上,對著餓狼的尸體拼命吸吮,喝血食肉,帶著一種狠勁與倔強。

他在這時便知道自己找到苗子了,素明影不是狼,他比狼還要狠。

虎爺斷了一雙腿,再沒什么價值,叫鬼嬤嬤差人用張破席子卷著,丟到了亂葬崗。

山莊的訓練依舊,而有了梵千音的素明影再也沒人敢欺負,他自己也在一天天強大起來。

斗轉星移,山莊的殘酷訓練中,素明影百煉成鋼,終是成了俊挺的少年,不再是那個受人欺凌的小個子,但他對梵千音的依賴卻始終沒變。他們仿佛是對方的影子,形影不離,默契地完成了一樁樁任務,極受倚重。

第一次殺人時,血濺了素明影一身,他一臉平靜地回了山莊,半夜卻從噩夢中驚醒,躲在梵千音懷里瑟瑟發抖?!扒б?,壞了,狼要追上來了,要吃我們了,你快跑啊,快跑啊……”他語無倫次地大叫著,顫抖不已,梵千音只能按住他的手腳,將他抱得更緊。

“好了好了,阿影沒事了,我在你身邊呢,我在呢……”像哄小孩一樣,素明影在那個溫暖的懷抱中漸漸睡著,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白皙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月光灑在他們身上,梵千音哼起了空靈的小調,宛若悠悠落下的羽毛,輕輕地拂過一顆心。

錚——錚——

朦朦朧朧的夢境中,一只手伸來,就要點上他的穴道,素明影倏然驚醒,紅傘疾轉,身子一閃,后退數步。

“夠了,休想我中計!”

紅袖一拂,真氣猛然襲去,烏弦微震,惑人心智的梵音戛然而止。

素明影臉上陰郁,厲聲道:“無論如何我都會把你帶回去!”

陸凡目視著他笑了笑,口中緩緩流出鮮血,他不在意地抹去,“阿影生氣了呢,終于動真了?!?/p>

素明影胸膛起伏,勉力平復氣息道:“我并不想傷你,只要你跟我回去?!?/p>

陸凡笑了,一步步走近,望著素明影輕聲道:“回去了又怎樣?然后呢?我再接著逃出來?你一次次來抓,終有一天磨掉所有耐心和情誼?我倒有個法子,一勞永逸,你不如打斷我的手腳,挖掉我的眼睛,順便再毒啞我……”

“不要再說了!”素明影顫抖著捂住耳朵,痛苦地凄聲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會的!”

便趁他這心弦松懈的剎那,陸凡抬手一甩,烏弦疾飛,蠱惑人心的梵音再度響起。

錚——錚——

“不!我不要,我不要毒啞阿影!”梵千音微顫著身子,一手打翻炙熱的啞藥,跪在閻羅面前?!拔揖褪撬?,他就是我,我們是不能分開的?!?/p>

山莊里的那批孩子終于長大,經過最后的角逐廝殺,留下了梵千音一人,其他人均要被灌下啞藥。成為月獄最低等的奴仆。

被選出的新小鬼端著碗,一個一個給同伴灌下啞藥,當灌到那身紅衣時,他終于忍受不住,打翻了碗,違背了閻羅的指令。

月獄從沒出過這樣的意外,鬼嬤嬤出了一身冷汗,揚手就給了梵千音一鞭子,著急地沖他使眼色。

八面玲瓏的梵千音這次卻沒有露出一貫的淡笑,而是堅定地跪在閻羅面前,咬緊牙依舊不肯松口。

閻羅瞇起了眼眸,彎起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座椅,那是他起了疑心的表現,陰森的大殿帶著隱隱的壓迫感,仿佛暴雨前的寧靜。

卻在這電光火石問,那身紅衣掙脫束縛,撲到桌前,拿起一碗藥就要灌下去,梵千音失聲道:“不!”

一個黑影詭魅飛出,打掉了素明影手中的藥,在閻羅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正是鬼探十三。

滿殿噤若寒蟬中,他起身上前,附在閻羅耳邊說了一句話,閻羅臉色微變,再抬眼那個黑影已經幾個閃身,瞬間消失不見。

閻羅冷俊的臉上現出復雜的神情,眸光變幻莫測。不知是句什么話,竟叫心狠手辣的閻羅改變了心意,留下了素明影。

那一年,月獄破天荒地多了兩個新小鬼。

而在幾年后,他們果然不負眾望,聯手出色地完成了一個個任務,從小鬼一路做到了鬼眼、鬼橋、鬼心、無常,最后成了護妖。

月獄的首對雙妖,梵妖,影妖。

那天素明影很高興,拉著梵千音慶祝到半夜,他們在屋頂上迷迷糊糊睡著,天亮時分卻聽到下人來報。

鬼探十三死在了梨花樹下。

閻羅仿佛一夜蒼老了十歲,抱著十三的尸體坐在殿中,梵千音和素明影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閻羅終于開口了,聲音透著滿滿的疲倦。“我日日夜夜盼他死,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能安心,可他真死了我倒也沒見得多安心?!?/p>

梵千音與素明影俱是一驚,卻不敢接話,只心中揣測萬分。

這些年閻羅總是派最棘手的任務給十三去做,每每看到他安然無恙地回來時,眉宇間都會露出失望之色,似乎巴不得他任務失手,慘死在外面。

這一次,他叫十三去殺武林盟主方潛云,十三果然不敵,身負重傷地逃回來了,在梨花樹下斷了氣。

閻羅的最后一點忌憚終于沒了,可同時,他在人世上的最后一點牽掛也沒了。

因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雙生弟弟終于死了。

他真真正正地成了絕情斷愛的閻羅王。

“原本這個座位是他的,老門主選了他,但我不甘心,我提著酒陪他喝了最后一夜,他那樣謹慎的人,怎么就沒發現酒里下了藥呢?我廢了他的武功,還劃花了他的臉,頂替了他的位置。”閻羅不急不緩地說著,梵千音與素明影卻聽得膽戰心驚,冷汗直流。閻羅抱著尸體輕輕搖了起來,“十三啊十三,我的小十三,你為哥哥做了這么多年鬼探,心中可曾埋怨過哥哥?我登上門主之位后,曾許你一個愿望,你當時為什么不說要奪回屬于你的一切,為什么……”閻羅閉上了眼眸,擺擺手,“你們走吧,我乏了?!?/p>

梵千音與素明影趕緊起身,卻還不待出門,閻羅忽然在他們背后冷冷開口:“其實那日我是起了殺心的,不聽話的小鬼我一個都不想要,知道我為什么放過你們嗎?”他又搖了搖懷里的尸體,聲音一下溫情起來,“因為十三在我耳邊許了愿,他說,同樣的罪孽不要犯第二次?!?/p>

一出大殿,素明影便身子一軟,險些栽倒在梵千音懷里,他們都有種劫后余生之感。

閻羅喜怒無常,知道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梵千音安撫著素明影,腦中卻全是鬼探十三的死狀,他心底一陣發寒。

環顧四周,他第一次開始審視月獄,這樣潮濕陰冷,這樣泯滅人性的一個地方,真的要困住他的一生嗎?

他湊近素明影耳邊,小聲道:“阿影,我們逃出去吧?!?/p>

錚——錚——

幻境無情粉碎,真氣暴漲,紅裳飛揚,素明影一身煞氣,催出一掌直擊烏弦,陸凡眼疾手快地閃身避開,護住了手中弦,后背卻堪堪硬受三分力。

喉頭一甜,鮮血噴涌而出。

他趕緊調整內息,轉過身去,只見素明影抱著紅傘站在屋頂,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扒б簦悴灰偻髻M心機了,我所做所求無愧天地,便是下十八層地獄我也無怨無悔!”

大風獵獵,陸凡衣袍鼓動,他撫摸著手中烏弦,露出苦笑。

他忘了,他的阿影,早已不是那個躲在樹下哭鼻子的軟弱孩童了,他如今是意志堅定,無堅不摧的新閻羅。

他有他的壯志雄心,王圖霸業。

只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了。

陸凡一時百感交集,前塵往事盡皆掠過腦海,他抬頭望向夜空,冷月殘星。

看來今夜,他只有一死了。

(十九)

楚舒在晨曦中聽到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他身子一震,心臟在一剎那幾乎要停止跳動。

天方漸白,已經過去了五個時辰,這一刻仿佛格外漫長,楚舒在樹上飽受煎熬,幾次運氣都沒有成功,就在他感覺藥效漸漸散去,眼前似乎有了點光亮時,耳邊卻傳來了猛烈的一聲——

那從遠處傳來的爆炸聲,正是小院的方向,即使他耳朵被堵住,那響聲依舊震得他耳膜發疼,呼吸一滯。

生死有命,我不能向你保證什么。

我死在他手上沒關系,算我欠他的。

珍重,掙脫了牢籠就莫再回頭……

楚舒腦子一片混亂,心跳如雷。

是陸凡死了?還是素明影死了?還是他們都被炸死了同歸于盡了?

楚舒渾身顫抖,像墜入了無底深淵,滿心的絕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小院門前,一片廢墟。

素明影被震飛在幾米開外,他艱難地爬起,滿臉血污,狼狽不堪。

嗆鼻的硝煙在空氣中彌漫,他抱著紅傘踉蹌地走到廢墟前,難以置信。腦中嗡嗡作響,如失了魂般,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眼前畫面閃動,紅裳白衣在空中纏斗,他狠下心一掌擊下了千音,就在要抓住他的瞬間,千音卻在半空中對他決然一笑。

他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千音奮力一推,身子直直蕩向外面。白衣一拂,燃起的火折子跌落,火龍迅速躥起,院子轉眼間便陷入一片火海。

他這才驚覺,院里原來事先就澆上了火油!

大火熊熊燃起,瞬間染紅了一片天,漫空的煙霧眨眼就吞沒了那個身影,他只聽到最后一聲——

“阿影,我寧可做一個自由的魂魄,也不愿行尸走肉地活著,盼你早日實現王圖霸業,故人來世再聚!”

火龍叫囂著,一下吞噬了那個聲音,他目眥欲裂,撕心裂肺地叫道:“不!千音!”

紅裳縱起,他飛身就要撲進大火,卻一個熱浪打來,就在這剎那間,“轟”的一聲——

院子爆炸了!

他被強大的沖勁震飛出去,眼睜睜地看著熱浪洶涌吞沒了一切……

天越來越亮,巨大的響聲驚動了不少人,周圍的左鄰右舍被驚醒,紛紛趕了出來,圍在廢墟前議論不已。

一片混亂中,一身紅衣站在廢墟上,身子搖搖欲墜。

有好心人想上前詢問,還沒走近,眾人便聽得一聲凄厲長嘯劃過天空。

“千音——”

素明影一下跪在了地上,仰天一聲痛呼,撕心裂肺,淚水如決堤之河,洶涌而出,漫延了整片天地。

紅傘被遠遠地拋開,他生命中的一切轟然坍塌,眼前一片灰暗。

他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千音,他親手在梨花樹下扎了一個新秋千,他將他原來的住所收拾得一塵不染,他每天都在等他回來……他那么努力地一步步往上爬究竟是為了什么?他是有野心,他是想成就一番霸業,但他努力想要變得強大更是為了他啊,只有成為月獄的主人,他才能取消對他的追殺令,才能保住他永遠不受到傷害……

可如今苦心經營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千音已經不在了,紅裳顫抖著,體內真氣亂躥,喉頭一甜,終于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出,淚灑長空。

“千音——”

(二十)

回首隔江煙火,渡頭三兩人家。

秋陽微醺,涼風颯爽。

一艘烏篷船晃晃悠悠地蕩在江面上,楚舒坐在船頭,閉目養神,俊秀的臉孔在陽光下白皙得幾近透明。

和風吹過,簾子一掀,從船艙里探出一個腦袋,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八兹耍阍谙胧裁矗俊?/p>

楚舒皺眉,“我在想,我在院里住了三年,竟不知你何時在院里那口水井下打了個地道。你這人太聰明,算無遺漏,實在可怕,我在想我應不應該離你遠點,免得哪天以為你死了,尸體都撈不著一塊……”

陸凡一拳打去,笑得陰惻惻,“俗人你敢咒我,大爺我長命百歲,好得很呢!”

打鬧間,簾子又被掀開了,探出個小小腦袋,正是口水直流的皎兒,眨著眼睛,奶聲奶氣,“師父,粥好了。”

陸凡攤了攤手,一聲嘆息:“完了,成你兒子的奶娘了?!?/p>

楚舒搖頭不屑,聞到里面飄出陣陣清香,碗筷一擺,傳出了一大一小搶食的聲音,他淡淡一笑,望向江面。

陸凡探出身子坐到船頭,端著碗吹著熱氣,遞給楚舒。楚舒搖頭,只忽然抬眼望向陸凡,一臉嚴肅,“你的計策面面俱到,什么都好,就一點不好?!?/p>

陸凡不明所以,“什么?”

楚舒認真道:“你不怕你的阿影為你殉情?”

陸凡一愣,看著楚舒眼里升起一絲戲謔,他大怒,一腳踹去?!八兹四阋矔f笑了,信不信老子把這一碗粥罩你腦袋上!”

楚舒輕巧避過,但笑不語。

陸凡深吸了口氣,望向藍天白云,瞇起眼眸,帶著些許驕傲喃喃道:“他才不會呢。”

如果那樣沒出息,阿影就不是阿影了。

他的阿影,會盡情施展自己的雄才偉略,立下千秋之業,成為武林的一代傳奇,有朝一日終將一統江湖,開辟一個屬于他的風云時代。

但這些已和他無關了,他現在關心的只是——

陸凡正襟危坐,一下正色道:“俗人,到了新地方安居下來后,你還賣豬肉嗎?”

楚舒沉吟一番。

“嗯,可以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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