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山歌尋不回

我的幾個女色狼同事近日去湘西旅游，在沈從文的故鄉遇見幾個土家族少女。我們驚詫于其嬌憨純真，又苦于無法掠奪其回來當壓寨夫人，只好端正數碼相機一通狂拍，將圖貼在內部BBS上，日日褻玩。我頗關心沈從文墓園的情形，但一路問將過去，竟是誰都說不出個子丑寅卯，這群鳥人只兀自抱著土家少女繡的鞋墊喃喃自語，嘴角無聲地淌下一根蜘蛛網般的銀線。

城里人見鄉下人，大抵是會有些驚艷的。我的故鄉廣西，搞旅游推介時也總是喜歡吹噓自己的少數民族風情，先把別人誆過來再說。游客一進山寨，往往是一陣鑼鼓喧天，花轎伺候，客人們爭相擼了袖子去當新郎，能否當上新郎的要訣在于奔跑的速度，腎功能倒忽略不計。及至一陣兵荒馬亂，爭風吃醋，獲勝者終于踩著匍匐地面的豬頭踏歌而來。新娘掀開蓋頭，露出職業的春笑——她一日不知要這般笑多少回，不折不扣的人盡可夫。

想來只覺得虛假。旅游點的女子，少有真正不諳世事的，城里人當鄉下人傻，鄉下人亦當城里人傻。對你擺出淺笑梨窩，那梨窩其實是裝錢的小坑。

少數民族的婚禮，或者說有名有實的婚禮，我是見識過的。20年前，我赴過鄉下表哥的婚宴，他迎娶一個瑤族女子，按習俗，婚宴之前男女雙方是不能見面的。我想其原理類似于西班牙斗牛之前先將公牛關在柵欄里餓上幾天，方才有力氣折騰。婚禮前夜，我們在一起滾地鋪，我聽到表哥輾轉反側，長吁短嘆，還以為他身體欠安。現在想來，他大約是緊張過度，他們那代人還是很純情的，哪像現今的年輕人，新婚之夜，沒一個喊痛的。

翌日，先聽一陣鬼哭狼嚎，原來新娘到了，鞭炮便噼噼啪啪響了起來。單憑聲音，你是辯不出喜喪的。此乃我們那邊少數民族流行的哭嫁，以示別離父母時的哀傷無限。凡上佳女子，必哭得兩腿打戰搖搖欲墜，兩行鼻涕從娘家拖到婆家。若哭功或定力欠佳，嚎得不-足以繞梁三日，或者看見田埂E公狗追逐母狗時竟破涕為笑，那是要被賓客笑話的。我那表嫂嚎得不錯，地動山搖，我母親和外婆都掏出了手帕，只有我無動于衷，在墻角木然嚼著甘蔗。

不過我還是相信在那個年代，山野之人的眼淚是真的，現在不知是否還有哭嫁，倘有，只怕也是另一種形式：新娘一入洞房，便撲進新郎懷里大哭，“我剛才在半路上順手買幾張黃碟想讓你學學，誰知里面全是馬賽克，那天殺的小販唷……”

那些舊時的淳樸已經像塵埃一樣遠去。兩年前，我去云南石林，一群穿民族服裝的少女為我們表演茶道，接下來自然是推銷茶葉，吹得比印度神油還神。知情者告訴我們，她們賣的價錢比昆明城里的超市貴一倍。

在我的故鄉，做少數民族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生兩胎，二是高考有加分。所以篡改民族的人不在少數，我常常想，是不是漢人正慢慢侵蝕著我們的少數民族同胞，讓他們也變得市儈而狡黠？

過兩天我休假，準備去故鄉和父母一起過冬至。暮靄中故鄉的那些遠山，山路上那些笑容無辜的女子，都已經藏存在記憶里好多年，不知如今是什么模樣。物是人非，今日的蕩子，是再也聽不到昨日的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