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武部和民政局來人,送來了一份喜報。
喜報上寫著我村村民冷其欣的兒子冷峻,在部隊表現優異,已選拔為士官。在今夏支援地方抗洪搶險時,由于受傷不下一線,連續戰斗三天三夜,榮立了三等功。
端詳著這份喜報,我欣喜異常,連連慨嘆:“軍營確是一所鍛煉人、培養人的大學校啊,當年的愣頭青現在立功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慨嘆中,三年前的情景又歷歷再現。
那天,我閑來無事,斜躺在老板椅上翻看門衛剛送來的報紙。
這樣的閑暇真是難得,我有如此的逸興也是難得。
平日,辦公室里總是人來人往,辦公事的、謀私事的,抑或閑扯淡的,剛去了一撥又來一撥,一個上午都別想有個消停的時候。
現在,我能在安靜的環境里看會報紙,真有點讓人難以置信又難以適應。
首先,我把標題通通瀏覽了一下,然后把目光集中在一篇報道上:《萬福人的國防情結》。之所以對這篇報道感興趣,是因為今年冬季征兵正在進行,我很有必要來虛心學習人家的寶貴經驗。
這幾年,我們村的適齡青年沒有一個走進軍營的,倒不是我們這些村干部“擁軍”思想不過關,工作措施不過硬,而是現實殘酷啊。我還清楚地記得數年前我在村民兵營長位置上的一件事:那天,我到五組一戶村民家去做登記工作,因我知道他家兒子夏季剛從職校畢業,屬于動員對象。剛上他家的住場,就遇上了正要出門的那后生,我告知他我來的目的,那后生甕聲甕氣地說:“我不適合當兵。”我不解,問為什么,他說:“我眼睛近視。”我看他沒戴眼鏡,笑著說他在糊弄我。誰知他頭一梗,揚長而去,把我冷在了那里。但我卻不能就此罷手,到了晚上,我估摸著他們全家人都已到家,于是再次登門。他們家三口正在吃晚飯,見我來了,那后生的母親趕緊給我端了張凳子,還沒等我說明來意,女主人先開了口:“我家兒子眼睛真的近視!呶,這是他的眼鏡,三百多度呢,只是他平時不怎么戴。”看來,小家伙已把先前的事告訴了他母親,我還能說什么做什么呢?我總不至于拿個測眼睛的儀器來確定真假,或者勸他們去醫院做個近視激光手術吧。退出門后,我只能大罵學校教育是摧殘教育,成天題海戰、車輪戰硬生生把一個個好端端的眼睛搞近視了。像這樣把眼睛不好的一個個排除了,說實在的,我們這個不足四百戶的村,能登記到一兩個就不錯的了,可還得排除政審不過關的,體檢不合格的。所以,這么多年來我們村一直沒有一個青年胸戴大紅花光榮入伍。
我像個小學生,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報上的文字:“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村莊,卻掛滿了‘光榮之家’的牌匾,到處洋溢著愛國擁軍的濃厚氛圍;雖是一個村黨支部,卻將‘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放在一盤棋上來考慮……”
我正看得入神,猛地,現任村民兵營長闖了進來。
我批評他道:“怎么還這么不穩重,冒冒失失的。”
他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說:“郝村長,難題來了,我遇上杠頭了。”
我讓他好好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民兵營長愣七愣八地說著,滿臉怨氣未消的樣子。原來,他今天去八組做征兵登記,到冷其欣家時,遭到了冷其欣一頓謾罵。
“真是個落后分子,怎么這么沒覺悟呢?人家萬福人是鐘情國防,而我們村竟是這種態度。”我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了茶杯。
民兵營長以為我要砸茶杯,驚得站了起來:“郝村長,別……”
“別什么別,我這是要喝茶。”我對民兵營長吼了一句,然后狠狠地喝了口茶。由于喝得太猛,我被嗆著了,水噴了一報紙不算,還把眼淚給咳出來了。
待咳嗽平息,我說:“我就不信,他冷其欣的心真的這般冷。晚上我到他家去做動員工作。”
晚上,我只身一人來到了冷其欣家。冷其欣正在家門口收拾東西,他見我來了,冷面相對,說:“郝村長,你如果來是動員我兒子去當兵的,就請立馬打道回府,我不耽誤你寶貴時間。”
我說:“我干嗎非要你兒子去當兵不可?我就不能來和你聊聊心里話?”
冷其欣嗤地一笑,說:“郝村長,你是在講笑話吧?官和民聊天,這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了?”
“我今天來就是要讓你看看西邊出的太陽。怎么樣,現在我可以坐下來了嗎?”
冷其欣遲疑了下,然后端了張凳子讓我坐下,他卻斜站在我對面。
我說:“怎么像個被罰站的學生?掇張凳子來,自己也坐下。”
“郝村長,你看看,我這場上還有一攤子杲昃要收。”冷其欣指著場上的一堆東西說。
“這些杲昃晚收不礙事。你坐下了,我們才好說話。”
冷其欣終于聽了我的話,坐到了我對面。我掏出一支煙遞了過去,他連連擺手,說:“郝村長,我不會抽煙,我也沒給你準備煙。”
我把煙放回包里,說:“言歸正傳,我這次來的目的,主要是想聽聽你對村委會的意見,以及你對征兵的看法,用現在的流行語說,就是來聽你吐槽的。”
“郝村長,這不是57年反右前的大鳴大放吧?”冷其欣冷漠地說。
“老話說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你這個年齡段的人,又沒經歷過這些事,怎么也怕這怕那了?再說,現在都網絡時代了,怎么可能封老百姓的嘴?別怕,你只管說。”
冷場,冷其欣似在想著什么。終于,他開口道:“郝村長,我不讓兒子去當兵,自然是有原因的。你想想,政府需要我們老百姓來為他挑擔子時,我們都是無條件接受;而我們老百姓有事需要政府幫忙時,政府卻是有條件解決。這公平嗎?這能構建和諧嗎?”
“什么有條件解決?你說具體點。”
這時,冷其欣的女人剛好回來,她接過話頭說:“那年,我們家建房子,為一個建房證,不知跑了多少腿。這里的動工日子越來越近,而那里卻毫無音信,你說急人不急人?后來托人去土管所查看,申請還壓在桌子上。現在老百姓要想辦點事,不打點是一事無成。”撂下這些話后,她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廚房,忙她的晚飯去了。
“你打點我了吧?”我望著冷其欣。
冷其欣低下了頭。
“一粒老鼠屎雖能壞一鍋湯,但我們不能把個別事件歸納為普遍現象。如果硬要這么想,那我們完全可以換個角度,從一些貪官落馬上看到我們黨的反腐決心。”
“郝村長,大道理你說得完全正確,但現實……”
“現實很骨感是吧?”沒等冷其欣說完,我立馬接過來說,“但我們不可能做無政府主義者,我們總得相信和依靠政府。12345你知道嗎?這是政府設置的便民服務臺,你有什么事隨時可以撥打;市長接待日你知道嗎?你有什么事也可以直接去找市長說。”
“郝村長,你說的是真的嗎?我怎么不知道呢?”
“事實明擺在這,不需要我編瞎話騙你。”頓了頓,我接著說,“保家衛國是每個公民的神圣職責這個大道理我想你是知道的,我就不再啰嗦了,有個小道理,也許你忽視了。”
冷其欣怔怔地看著我。
“你兒子的情況我已摸過,個子高大,體質不錯,是塊當兵的料,只要他努力,不愁沒有前途。再說,現在當兵又不吃虧,人家條件好的是爭著去,你倒好,反把他擋在家里,如果誰說你家孩子怎么怎么不好,政審關都沒過,你怎么去辯解?”
“郝村長,我爸的思想就是落后,我不會聽他的。”突然從我的身后傳來一個青年的聲音。
我回頭,原來是冷其欣的兒子冷峻,也不知他什么時候就站在我的身后。
好一個愣頭愣腦的后生,我拍了拍他的肩,有力地點了點頭。
后來,冷峻通過了政審和體檢關,穿上戎裝走進了軍營。
“沒想到,一晃就三年過去了,這小子混出點名堂來了。”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撥打電話。很快,民兵營長來了,我吩咐他趕緊去安排鑼鼓手,明天上午去冷其欣家送喜報和獎金。冷峻這小子既然不賴,為他老子冷其欣爭了光,也給我們村爭了光,我就得風風光光地辦這事,我要在全村營造“一人立功受獎,全家無上光榮”的濃厚氛圍,激勵全村青年踴躍參軍,獻身國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