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說:新兵不怕機槍,老兵不怕大炮……仔和妞齊叫:不聽!不聽!我餓呀,七爺!
七爺就怔怔的。遠處喧天的鑼鼓聲卻一浪一浪地涌來。
作為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多斤的麻城建國一社,去年放了個大衛星。
七爺怔怔的。
仔和妞又齊齊叫一聲:七爺!
七爺便回過神來,輕輕嘆一口氣。他拍拍仔的肩,又摸摸妞的頭,說:七爺當年打仗的故事,你們不是頂愛聽的嗎?仔眼淚汪汪地點點頭,妞牽著他的衣角不作聲。
七爺說:新兵多勇敢哪,連機槍掃射也還往前沖……仔淡淡的眉頭緊擰著,妞的眼睛四處瞟。
七爺又說:老兵才有經驗呢,炮彈炸個坑,趕緊趴坑內臥倒,沒有第二發炮彈還打在原處的……仔站起來說:七爺,別講了,我又想屙屎!說著便跑過一邊,蹲在墻角。七爺就住了口,瞇上眼。
隱隱的,有口號聲一遍遍地傳來。
七爺的心就跳跳的。兩個孩子都餓成這樣了,他哪有心思帶他們去會場跟著瘋?還是呆在家里少費些氣力,經餓點。
仔喊:七爺,好痛啊!還是屙不出來呀!
七爺便睜開眼,信手從地上撿一根茅草棍兒,蹲到仔的背后,慢慢摳。仔呻吟著說,娘求觀音都沒用了,吃了觀音土屎屙不出來……
七爺就背過臉。埋他娘的時候,七爺騙仔說,娘到土里去找觀音菩薩了,觀音土就是娘求觀音變的。
妞趁著他們忙活的當兒,循著墻壁的縫隙有一搭沒一搭地掏,沒想到掏出三根不知何時塞進去的小蘿卜——現在早就黑黑的變成蘿卜干了。仔眼尖,一長身把七爺碰了個趔趄,跑過去就搶。兩人滾在一起。
七爺曉得說不理,扯了半天也沒力氣了,就喊道:這硬東西嚼不動,吃了怕屎屙不出來,我給你們煮熟吧!
仔和妞就停了手。摳屁眼的痛苦,可是頂頂難受的。
七爺便開始用刀切,說,切成小筒筒好分些,你們莫爭哈!
仔和妞便眼睜睜地看著,生怕他切得不勻當。仔轉身從地下拾起一根茅草棍兒,折一小截道,用這個比著切吧,七爺!
七爺眼里潮潮的,口里卻說,我的仔好聰明喲!
妞卻不以為然,說,都切成了筒筒兒,一鍋兒囫圇燉了,還怎么分得勻當?
仔也摸摸腦殼,思索著。七爺就停了刀。妞眨眨眼睛,跑去房里拿了一根娘納鞋底的線索兒過來說,把蘿卜筒兒你一個,我一個地分完,再用索兒穿成兩串兒煮,就勻當啦!
仔高興地拍手叫好,七爺的淚卻流下來。他把兩串蘿卜干小心地串起來,分兩次提進小砂鍋里,說,仔,妞,吃了不要亂跑哈,天黑了我給你們煮飯吃,用大鍋煮……
仔嚷道,七爺騙人!今年連粥都沒喝過,哪有米煮飯吃?妞卻幸福地仰起頭說,廣播里不是說我們這里有天下第一田嗎?保管室的谷子堆成了山,我去年看見過呢!仔似信非信地點點頭,又怯怯地問,七爺,那去年送到鐵廠的大鍋,還找得回來嗎?
七爺就一愣。去年鋼鐵元帥升帳,除了農具,帶鐵的東西都送去村口的小高爐了。首先餓斃的孩子他娘走后,孩子們更是有一頓沒一頓,黃皮寡瘦如脫毛的猴子。看起來是捱不到年底了。那一刻七爺在心底發了狠:對,先把大隊部那把銼偷到手,夜里再去保管室,讓該子們吃頓飽飯再去找他娘吧,七爺決絕地想。
但是,現在去還是夜里去?七爺拿不定主意。
遠處又是一浪一浪的鑼鼓聲和口號聲。七爺心里慌慌的。
性急的七爺天剛黑就動了手。他從大隊部偷了銼,剛走到保管室門口,書記就出現了。書記說,怪不得老七,白天沒見你參加慶典會,原來你還是個暗藏的階級敵人呀!虧你還打過淮海大戰——你說你偷銼干什么?是不是來鋸保管室的鎖,偷種糧吃?……
七爺便脖子上掛著那把銼,手里提著一面鑼,由書記帶著游村。鬧了一天的人們早有氣無力,聽到鑼聲都無動于衷。黑夜里,蒼涼的鑼聲伴著一個低沉而沙啞的嗓子,叫魂般直鉆人們的耳朵:
這不是我的銼,這是大隊的銼……這不是我的銼,這是大隊的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