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雨下了三天三夜,仍不止息。牛馬羊駝都被地面的水流帶走了,蒙古包和勒勒車也淹沒在洪水里,失了蹤影。罕山頂上,一方帳篷,撐起我們的家。帳篷里,一燈如豆,搖曳、掙扎,若明若暗十幾張臉,圍定我的祖奶奶,也看她的生命之火在搖曳、掙扎。
祖奶奶瘦小枯干,面如金紙,發如蠶絲,整個人仿佛像一張白紙,輕、脆,也許隨時會破碎成塵或燃成灰燼,升上長生天。帳篷外雨聲如注,卻沒有雷聲,厚云層里仍蓄滿了水,天絲毫沒有放晴的意思。
奶奶,奶奶,你醒啦!十幾張臉都綻開些許喜悅。我祖奶奶微微睜開昏黃的、紐扣般的眼珠子,迷迷蒙蒙,面頰皺紋水波蕩漾,如菊。我呀,我夢見多年前的老事啦!我祖奶奶有了傾訴的欲望……人影又近了一層。
那時候,草原上的草和花好多呀!有堿草、艾草、羊胡子草,還有山丹花、黃芪、知母、軟芝……我祖奶奶喘了一口,唉!動物也多啊!有黃羊、狍子、兔子和黑瞎子,還有各式各樣的鳥。那時人少,它們都不怕人啊!我們包前二里地的坡頂上,就有狼窩。一公一母幾只小狼,也是一家子。它們從沒禍害過我們的牛羊,要吃要喝都上十幾里外去打食,它們知道個鄰里關系啊!那狍子可傻啦!有時一棒子就能打趴下一個。河里的水清啊!一伸手就能捧著喝。咱們不吃魚,河里的魚成群結隊閃著白光,有的還不時地跳出水面,濺你一臉水花子。春季野雞、百靈子的叫聲好聽呀,也打架。有時,能飛到人住的包里,你拉開,它們一會兒又打起來,嘿嘿,后來才知道,它們這是顯能耐呢,也向對眼的拋紅繡球呢!
一層笑泛在眾人臉上,有附和聲,是啊!祖奶奶!
我祖奶奶額頭上掛幾顆細細的汗珠,仍自顧自說下去。
我們沒幾頭牲畜,就幾只羊,都是散放著。草原上有草,有水,它們的日子都很好過。后來,來了一個戴眼鏡子的人,是玩筆桿的,他還舉著相機,一閃一閃,咔嚓咔嚓地照。他很激動,說這是世外桃源啊!撕一塊手把肉,喝一口馬奶酒,又一揮手說,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飯鍋里嘛!
后來,人群來了,畜群也來了。
雨一直下,我祖奶奶嘆一口,燈苗亦顫顫巍巍。好一陣子,我祖奶奶接著說。
起沙塵暴那幾年,這人又來了。十幾年了,他臉咋沒變?就是肚子挺起來了,像懷孕的女人。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帶鐵家伙儀器的一些人。他抓住我的手,老人家,你就要過上好日子啦!我說啥?我那時耳朵有點背,眼神也不好。他貼著我的耳朵喊,我們呀!我們要喚醒沉睡的高山和草原,這下面全是寶藏啊!說是有煤,有鐵,他們來開礦啦!你說,把山叫醒啰!這不是胡來嗎?山都醒啦!能有個好!
我祖奶奶激動得臉色微微漲紅,咔咔地咳幾口,嘴角竟有血絲沁出。黃白紙般的臉龐,涂一抹紅,分外刺目。
奶奶,奶奶……十幾個聲音,充滿關切和擔心。
現在,都走了,草原只留下數不清的黑窟窿。沒了,都沒了,那些花和草,還有那些鳥和野牲口們,都去哪了呢?我祖奶奶望著燈苗,幽幽地問。
祖奶奶呀,你真是糊涂啦!那些花和草,還有那些鳥和野牲口們,不都進入了你的夢里了嗎?七歲的我反駁她說。
咔咔,祖奶奶咳,腰弓成了蝦。炸雷響在頭頂,風挾雨掀動帳篷,燈苗晃幾晃,終于熄滅了。
眾人再點上燈,只見我祖奶奶已停止了呼吸,昏黃的、紐扣般的眼珠子,還盯住燈苗,仿佛在尋求答案。
奶奶,奶奶……帳篷里響起男人的喊聲和女人的哭聲,都淹沒在風聲雨聲里,成了天籟。
雨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