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為一場畸戀

我不可能摟著一棵粗壯的大樹睡覺，我只能摟著知根知底的一片葉子，沉入屬于我的狹小的夢鄉。

“故鄉”是棵大樹，而“我的故鄉”是這棵大樹的一片葉子。我們纖小的身軀，可以容納一枝一葉，卻無法讓一棵樹矗立。一棵完全形態的大樹，是家鄉全體同胞記憶的總和，它神奇地化為碎片，分儲在每個人的心中。我擁有的，就是這片葉子。

——只是一片柳葉。長長的，秀氣的，被一個少年摘下，折疊，卷成口哨，含在唇間，吹出一種綠色的顫顫的長音。在一吐一吸之中，少年嗅到了來自植物的體味。夕陽，長堤，少年趕著鵝群歸家。他肩扛的竹竿，梢頭上那根紅布條，在晚風中飄動。

樹很龐大，樹很復雜，樹很莊嚴，可是和我們個人有關系的，只是一枝一葉。

一棵樹的光合過程、水分蒸散和氣體交換，還有沿著葉脈進行的物質輸導，所有這些重大活動，都是背著我們進行的，我們是局外人，我們無緣發言，無緣參與，甚至也無緣耳聞。當一棵樹成為宏觀事物，它就和我們拉遠了距離。這棵樹的許多組成部分，對我們而言，是隔膜的，無用的，是謝絕與排斥我們的，是機密、傳聞與流言，是異己的力量，是不可親近的暗處。也正因為此，我們所愛的才是身邊的東西，具體的東西，那些雖然卑微卻散發著體溫的東西。

我們不會空洞地說懷念故鄉，我們只會依據個人的親身經歷，愛一條小巷，愛一條河流，愛一片長著荒草的操場。我們也不會虛偽地說我愛這棵大樹，我只會說，我喜歡這片葉子。它很小，一點不強悍，不遼闊，它靜悄悄地躺在我的手心里，這是我所能把握與感知的真實的大樹，或者故鄉。

一座城市的書簽是絕不會選擇葉子來做的。城市的書簽有點像高高聳立的紀念碑，要用金屬或鋼筋混凝土來建造。而一片葉子只配做私人記憶的書簽，它插在某些頁碼之間，成為我們找尋夢境的路標或提示音。

葉子是何等的柔弱，哪里經得起反復溫存？在我們翻檢與回味的過程中，葉子起皺了，褪色了，缺角了。好端端的一片葉子，就這樣，畸形了。

不可避免地，我們對故鄉心存的那份記憶，也就淪為一場畸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