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子,畢力格被派往漢地學了許多斗人的法子,回來就開始斗那些下派來的知識分子或是犯錯之人。斗爭的法子讓牧民們大開眼界,每個挨斗者頭戴高高的白帽子,上面用毛筆寫著罪行名號,打倒流氓誰誰、四類分子誰誰……進了會場,別人都能站著坐著,那些人不行。畢力格把他們吊起來,或者是倒剪手,撅起來。畢力格腮幫子橫橫著,說這是坐飛機。有時還要游街,畢力格趕過勒勒車,架起爐子,就把那些人綁在上面的洋鐵桶上,一人一個勒勒車,從這個營盤趕往那個營盤,一會兒功夫,衣服和皮膚散出一股怪味……有人叫嚷著喊疼。畢力格說,嚷啥嚷?你們有功著呢,還坐車!畢力格因此被提為副社長,上面起初是讓他當社長,畢力格沒干,說那樣就得抓總體,具體的斗爭工作就會扔在一邊,不親歷親為,他還真有點不放心。
這些被斗爭的人里有個教書的叫劉文,是因為寫過一篇叫《北國風光》的文章而被下放來的。據傳他能順背倒背一本很厚的古書。劉文白天挨斗,晚上還要半夜半夜地寫檢討,一寫就是十幾張,這里只有社長識幾個字,也是看看就頭大的水平。因此,他看張數,如果滿十張以上,就算認識深刻了。滿不了十張,就還要接著寫。幾天折騰,劉文憔悴下來了,人瘦下一圈,走路也弱不禁風似柳條子。那晚他正點著煤油燈寫檢討,有人走進來,遞過一疊紙還有一塊奶豆腐,劉文接過來,對燈一看,禁不住大吃一驚,那疊紙竟是自己的檢討。那人沒走,是食堂里的塔娜姑娘。塔娜俊臉漲得通紅,說,一會你交這個,社長識不了幾個字。快吃點吧,看你都瘦成啥樣!劉文看看塔娜急切的眼神,也就同意了。交上檢討,心里忐忑。社長翻看張數,說,檢討得挺深刻啊,去睡吧!那段時間,塔娜每天都給劉文送吃的和檢討書,劉文吃了食物,再加上也能休息了,身體也漸漸恢復過來。
誰也沒想到,那天畢力格半夜起來解手,發現了劉文和塔娜的秘密。畢力格沖上去,先拿住劉文,塔娜卻一溜煙消失在夜色里。畢力格對著夜幕喊,你呀,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一大早,革委會主任召集了許多人,不出牧也不打草了,就是斗劉文和塔娜。這罪過不輕呀,是罪上加罪。社長還指示畢力格,要往狠里斗,玩出點新花樣來。可有人來報,塔娜斗不成了,她投河自盡了。于是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劉文。
會場布置好了,社長伸長脖子,瞪圓眼睛,一片期待。劉文被押進來了,這小子顯然洗過臉,還梳過頭,清清爽爽的。畢力格早擒住他,給他扣上“打倒流氓劉文”的帽子,又給他坐飛機,讓他交待勾引塔娜的罪行。劉文說是他向塔娜要的奶豆腐和檢討,根本沒有別的事。說著還向后甩了甩頭發。社長的臉掛起來了。畢力格狠狠掄了劉文幾個耳光,血流出來,劉文吐兩口,竟吐出兩顆牙齒。畢力格又擒住劉文拖到包外,一下搡在地上。社長他們也跟出來。劉文爬了幾下,終于穩下來。畢力格順手拿過馬絆,前兩只套在劉文腳上,后一只套在劉文手上,又一屁股坐在劉文身上。畢力格高喊,你叫,學馬叫!劉文臉色煞白,雙目緊閉。畢力格高高揚起鞭子,噼啪地打了幾下,嘴里駕駕地喊著。劉文仿佛繃斷了神經,畢力格打罵他,他都一言不發。當晚,劉文就咬舌自盡了。
社里很長時間沒開批斗會了,畢力格走到哪里,人們都遠遠地避開他。畢力格想和社長談談,社長說沒空。畢力格沒了主心骨,一遍遍咕喃,為啥?為啥?
一天夜里,畢力格的包里一片嘈雜。原來畢力格做夢騎馬,跑著跑著,卻見騎的是劉文,不,是塔娜,一臉血水的沖他笑……一翻身,又夢見做愛,卻是一匹馬,齜出大板牙,要咬他。不要!不要!畢力格捶胸頓足,攔也攔不住。
天亮時,畢力格咽下最后一口氣,當時,他嗓子啞了,還不停地叫,似馬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