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家棟,我存著一個謎。
那時我很年輕,家棟也不老。他的單人宿舍是我們一些教師常光顧的地方。我們和學生一樣佩服他書教得好,也欣賞他為人厚道重情義。常常是他沏一壺茶,擱一盤瓜子,我們圍著小方桌,談古論今,也聽他抖肚里的貨,他書讀得多。他鄉下親戚常上門,托他辦這辦那,一來,他總是招待吃喝,臨走還送上一點此地特產。這樣,他的開銷就大了。老教師們勸他存幾個錢,好娶媳婦成個家。他說,人活世上,就是要講究個臉面,鄉下親戚窮,總要接濟一點的,否則他這個城里人白當了。所以他的工資總是月頭拿,月底光。存不了錢,就一直打光棍。
我的畫室在他隔壁,有時他會來看我畫畫,有一天快下班時,他來到我這兒轉了幾個圈子,終于有些遲疑地問我今天工資拿了嗎,能否借給他一點。我奇怪,今天正好發工資,怎么要借錢呢?他說,今天老家的堂叔帶孫子來這兒看病住院,他把一個月工資全給了他們。我正好工資還在兜里,就全給了他。他說,你要緊嗎?我說,這個月工資就不交給我媽媽了。第二個月發工資那天,他找到我不好意思地說,先還你一半,另一半下個月還行不行?我知道他還是緊,我說不急,等你手頭寬些了再還吧,反正我不急用。再到了下個月,他鄉下又有人來了。他紅著臉說,還是只能先還你一半了。我推開,讓他別放在心上,以后再還不遲。過了幾個月,他湊齊了數,聽說是又向其他同事借了點,執意還我。我忽地改變了主意,我說,家棟,不要還了,就算你是我大哥,我幫著你一點行嗎?他再三要還,我再三推辭,最后總算依了我。大約過了一年,他又提起要把錢還我,我說不是講好別還了,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這樣說了,他才罷休。
過了幾年,我調了單位,聽說他不久也換了學校,并當了教導主任,還成了家,我真為他高興。
五年前,我的一位也當了教師的學生,因為買了婚房,離家遠,想換一所離家近一點的學校。我一下子想到家棟的學校正好在她新家附近。我對學生打了包票,況且這個姑娘人品業務樣樣好。
我還是分別多年后第一次打電話給家棟,求他幫個忙。家棟遲疑了一下回答我說,這門學科的老師目前不需要,以后再候機會吧。可是想不到,我的學生后來找到該校的校長,校長竟一口答應,說正好他們很需要這門課的老師。我有些糊涂了,或者學校人事安排方面比較復雜吧?我對自己和學生這樣解釋。
去年,在一個圖書博覽會上,我突然見到了家棟,遠遠地在人群里,手里捧著一堆書,模樣沒怎么改變,只是有了白發。我興奮地向他揮手:家棟!家棟!他抬頭向我望了望,有些驚訝,忽地轉身淹沒在人群中,我追去,哪里還找得到!
我真的氣惱了,回家一路上都在想,為什么他躲著我,這人怎么會這樣!到了家門口,鑰匙也找不到,我氣咻咻把一袋書扔地上。鄰家阿奶邀我去她家坐一會,阿奶瞅著我的臉說我氣色不好。我終于忍不住把前前后后的事告訴阿奶,我說當初送了他一個月工資,我還騙我媽說工資丟了呢,現在倒成仇人了……
九十歲的阿奶說,我也不識字,我過去聽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個老頭擇女婿,兩個品貌家境差不多的年輕人同時求婚,一個曾救過老頭的命,一個正好被老頭救起過。你猜老頭選了誰?猜不到吧,最后老頭選了那個被他救起過的年輕人。
為什么?我問。為什么?你好好想想,你是作家寫文章的呀,你應該懂得人性啊,像他這樣一個人,他當初還你錢,你就應該收下來,你執意要送給他,就害了他……
阿奶望著我:好好琢磨琢磨吧。
是的,阿奶,所謂作家,懂的東西實在也是有限的,我是要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