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營報》記者,牛博網博主,知名專欄作者。時代的焦慮癥患者,值得慶幸的是沒有浪費這焦慮,把它們變成了文字。
知識本身的迷人是我徹底不上學了才有所領悟的。在那之前,我所接觸到的知識無可避免地攜帶著功利主義色彩。我上小學的時候有百科全書情結,盡管我未曾擁有過一套百科全書,但我羨慕那些有了它的同學們。因為他們可以在自然課上回答老師提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而回答了那些問題就可以在同學們面前留下一副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于是前20年,知識對于我除了應付考試,就是巧言令色之用,一點也不單純。
當我不能做一個純粹的人,有些樂趣就注定無法靠近。有一次,我的朋友Y先生從石家莊來到北京,那時他的獨立電影恰在北京做展映。我去看了,沒見他人,打電話給他,他說他在參加一個詩歌會——來北京不是為了見朋友,也不是出席展映,只是想把自己的詩念給別人聽。這讓我很震驚。我反省了一下,我做不來這事兒,我覺得他擁有的快樂更多一些。
再一次受到相同的震撼是在不久前的一次讀書會上,那是我在某社交網站上的友鄰W先生發起的一個名叫“有思想的年輕人應該多聚一聚”的活動。這個活動名字起得讓我相當好奇,因為我先前結識了不少“思想界”的朋友,但無論他們多么有思想,大家聊來聊去總是會漸漸指向兩個終極話題──AV和政治。所以我很想看看一群陌生人聚在一起談談這兩個話題是什么場景。可當我去到那里,輕佻的念想就沒有了。那是一次樸素的聚會,沒有文化名人和學術明星,大家聽著主講人說話,私下交談,知識和創見會聚了這些注意力。坐在我旁邊的Z先生從山東專程而來,他告訴我他跟別人說去玩了,因為根本沒人信他跑到北京參加什么讀書會。
我很久沒有這么喜歡一個場合,這種自發的、單純的、去明星化的、不交口也不跪舔、毫無社交壓力的聚會。
每一次讀書會的主講人都很有意思,他們講述的重點不在于知識,它只是作為一個結論出現,更重要的是知識的起源。這個時代多少有點不求甚解,大家普遍懂得了一些流行語,比如自由主義,卻很少有人能說得上來自由主義中的“自由”是個啥意思。這時你要是來到了這個讀書會,會長就會告訴你自由分為哪幾種,是如何出現的,哪個哲學家解釋得最到位,每一個主張的弱點是什么。突然間你談論一件事情是在談論它的歷史和未來,整個人好像都進化了,如果你只是在談論它的現在,那就走向了浮夸。
有些人會說,讀書是自己的事,為什么要開會呢?這大概是因為學習不是單一的,它需要分享和碰撞。流動會帶來力量,如果不是因為不同的人走到了一起,可能我們中的大多數都只會選擇自己在情感上喜歡和認同的書,然后在那些書中印證自己本來就傾向的觀點。它的對立面一直不曾出場,或者剛露面就被意識判了死刑。我們在未知面前往往十分高傲,充滿成見。這無疑阻礙了我們奔向事物真相的腹地,甚至有可能往相反的方向越跑越歡。若無謙卑,一切皆偽。
在上一次讀書會上,我第一次聽到了這樣的知識:“民主”在近2000年來的絕大部分時間中一直是一個貶義詞,這種制度本身幾乎找不到什么優點。此觀點當時就遭到了抗議──你什么意思,是左是右?那個站起來反駁的小伙子又使我陷入了自省,我發現我們下意識地接受了一種沖動的教育,就是太快下結論,而我們日常積累下來的知識結構又是那么脆弱和單薄,以至于我們聽到什么都會回到固有的思維模式上,比如先判斷一下立場,站一站隊。我們的腦袋里除了“頂”和“踩”可能什么也沒有。我們可能在每一件事情上都預設了先見,習慣于接受一種不可辯駁的觀念,然后當成信念,再相互證明其偉大正確還夾帶著各種先進。想一想,“民主”這么親切的詞,我們都沒來得及客觀看待過,要么神化,好像包治百病;要么妖魔化,好像天大的謊言。我很感謝那次讀書會,那位主講人再次提及了一個樸素的道理,到哪兒也沒有一勞永逸的制度。現在已知的所有制度都是不完美的,民主只是丘吉爾所說的“最不壞”的其中之一。
認識世界,就去讀書和行路——我仍然相信這個古遠的教導。它們是最笨拙的方式,它們也因此是最智慧的方式。在智能的時代,笨人們有必要走到一起,大家應該開始聚合了,不是去游行,而是單純的聚會。就像我在讀書會聽到的那句話:在遙遠的地方,一切虔誠終當相遇。而我想,我們現在已經至少可以去到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