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臺灣大學知名教授、翻譯家和比較文學學者齊邦媛女士,以八十多歲高齡撰寫的長篇自傳體回憶錄《巨流河》一書,2012年在大陸一經(jīng)問世,便洛陽紙貴。該書2010年曾榮獲臺灣第五屆“‘總統(tǒng)’文化獎”,2011年5月又榮獲第九屆華語傳媒大獎。齊邦媛是臺灣文學走向世界的有力推手,在臺灣素有“文學教母”和“永遠的齊老師”之譽,她早年曾留學美國印第安納大學,與鄧嗣禹教授有過密切的交往。在《巨流河》一書的第七章“開花的城”一節(jié)中,她講述了她在印第安納大學遇到鄧嗣禹的情況:
“印大著名的圖書館和她的書店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在占地半層樓的遠東書庫,我遇見了鄧嗣禹教授(l905-1988),他是學術界很受尊敬的中國現(xiàn)代史專家。他的英文著作《太平軍起義史史學》《太平天國史新論》《太平天國宰相洪仁軒及其現(xiàn)代化計劃》皆為哈佛大學出版,是西方漢學研究必讀之書。鄧教授,湖南人,雖早年赴美,已安家立業(yè),但對祖國的苦難關懷至深,我們有甚多可談之事。他退休時印大校方設盛宴歡送,他竟邀我同桌。在會上,校方宣讀哈佛大學費正清(l906-1991)的信,信上說他剛到哈佛大學從事漢學研究時,鄧教授給他的種種指引,他永遠感念這位典范的中國學者。”
費正清是美國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領域的泰斗,素有“研究中國歷史的美國教父”之稱,當今美國諸多有影響的中國問題專家皆出自其門下,鄧嗣禹即是他早年哈佛大學的第一批博士生之一。但費正清在眾多的學生中,為何要“永遠感念”鄧嗣禹,并稱他為老師呢?
中國名著走向世界的有力推手
《中國近百年政治史》是一本享譽中外的學術名著,也是目前國內(nèi)外學者經(jīng)常參閱和廣泛引用的經(jīng)典著作。該書由中國著名歷史學家李劍農(nóng)所著,最早于1948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近年由復旦大學、武漢大學等著名大學多次再版。這本書被翻譯成英文出版之后,曾受到國際史學界的廣泛贊譽,李劍農(nóng)也因此被收錄于美國紐約格林·伍德公司出版的《近代國際大史學家辭典》中。但目前國內(nèi)許多人不知道,這本書最早是由留美學者鄧嗣禹翻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的。
鄧嗣禹,字持宇,1928年考入燕京大學史學系,1932年當選燕京大學歷史學會主席,同年獲學士學位。在此,他師從鄧之誠、洪業(yè)等著名史學家。大學畢業(yè)后,他考入燕大史學研究所,1934年任《史學年報》主編,1935年獲碩士學位,并留母校任講師。在此,他結識了與他同齡,正在燕大做博士后研究的美國第一代漢學家畢乃德(1906—2001),1936年兩人合作編寫了《中國參考著作敘錄》。1939年,鄧嗣禹在完成了恒慕義主編的《清代中國名人傳略》之后,到哈佛大學師從費正清攻讀博士學位。鄧嗣禹先后歷任美國芝加哥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兼遠東圖書館代館長,印第安納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主任,美國亞洲協(xié)會理事等職位,并被哈佛大學等名校聘為客座教授。
20世紀50年代初,鄧嗣禹在印第安納大學執(zhí)教中國近代史期間,由于缺乏英文教學資料,他最開始是將李劍農(nóng)的《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一書翻譯成英文,用作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教學參考教材,后經(jīng)他的美國學生英格爾斯參與潤色之后,1956年首先在美國Nostrand出版社出版,1964年在印度出版,1967年由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再版。該書在美國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間,是一本在研究生教學中非常流行的參考書。蕭致治在中文版《中國近百年政治史》再版前言中介紹:“該書前后共計發(fā)行了五千二百冊,其數(shù)量之多,在美國同類著作中實屬少見。”直到現(xiàn)在,這本書仍為國內(nèi)外學者經(jīng)常參閱和廣泛引用,受到同行的普遍好評。
1966年,鄧嗣禹還曾將南北朝時期官員顏之推所著的中國早期文學名著《顏氏家訓》翻譯成英文,幾易其稿后,于1968年在英國出版。
從唐朝開始,《顏氏家訓》就有其他版本在顏氏家族之外流傳。近年,國內(nèi)出版品讀、介紹《顏氏家訓》的書有十個以上版本之多。但從1968年開始,該書就已經(jīng)在英美國家流傳,這是鮮為人知的。哈佛大學學友王伊同在《鄧嗣禹教授學術》一文中,稱鄧嗣禹翻譯的《顏氏家訓》“開南北朝經(jīng)典英譯之先河”。
被漢學泰斗費正清稱為“老師”
費正清把畢生精力投入近現(xiàn)代中國及中西方關系史的研究是從1929年開始的。當時正在哈佛大學學習的費正清接受了國際政治學教授韋伯斯特的建議,開始從事中西方關系史新領域的研究工作。
1932年2月,費正清來到中國居住了將近四年,在這里他與費慰梅結婚。最初,他在清華大學進修時,把全部的工作時間用在語言的學習上。為了更快地通過語言關,他徜徉于北京的街道與市場中,并廣泛接觸中國學生和各界人士,學會了基本的漢語會話。1935年,他結識了時任燕京大學史學研究所講師、《史學年報》主編鄧嗣禹,并在日后成為師生以及多年的合作伙伴。
費正清在他的《費正清對華回憶錄》中有這樣的記載:
“1935年,我結識了燕京大學一位年輕而富有專業(yè)知識技能的文獻目錄學家鄧嗣禹,他剛好與我同年,手頭有無數(shù)中文參考著作。比我早二年到達中國的畢乃德與鄧嗣禹合作編寫了一部不朽的近代著作《中國參考著作敘錄》。”
1937年7月,鄧嗣禹接受燕大同學房兆楹邀請,辭去燕大教職,前往美國華盛頓,參加由國會圖書館東方部主任恒慕義博士主編的《清代中國名人傳略》的編纂工作。費正清也參加了編寫工作。
《清代中國名人傳略》讓費正清與鄧嗣禹有了第一次合作的機會,進一步加深了兩人的友誼。
1938年,鄧嗣禹獲燕京學社獎學金,前往哈佛大學師從費正清攻讀博士學位。由于學業(yè)優(yōu)秀,1939年他再次獲燕京學社獎學金,并在三年內(nèi)與費正清合作發(fā)表了論文《清朝公文的傳遞方式》《清朝文件的種類及其使用》及《論清代的朝貢制度》。后來,這三篇論文于 1960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結集出版,書名為《清代行政管理:三種研究》。人們通過這本書所提供的資料,就能夠看到清代王朝統(tǒng)治機構的運轉(zhuǎn)情況。
1939年,費正清在哈佛大學開設了使用清朝文獻資料的研究生討論班,并親自向?qū)W生講解清朝文獻的意義及使用方法。他還以與鄧嗣禹合寫的三篇文章作為編寫教材的起點,于1940年寫成了《清朝文獻介紹提要》一書,先是油印供學生使用,1952年由哈佛大學正式出版。
1944年,鄧嗣禹將他的博士論文《鴉片戰(zhàn)爭與南京條約》修改后,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費正清為他撰寫了前言,高度評價他的學術成就。
1946年,費正清回到哈佛大學設立中國問題研討班(即國際著名的“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的前身),邀請鄧嗣禹、楊聯(lián)升、房兆楹等幾位學者幫助他整理清代史料,并合作出版了多篇論文。
1949年秋,費正清在哈佛大學最早開設“現(xiàn)代中國問題研究”課程時,邀請鄧嗣禹回母校哈佛大學講授該課程。在任教期間,他與費正清再次合作,共同編寫了著名的《中國對西方的反應》,以及《中國對西方的反應:文獻通考,1839—1923》。
對于這段經(jīng)歷,費正清在他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由于我在1938年至1941年間的合作者鄧嗣禹再次來到哈佛作為期一年的戰(zhàn)后進修,我們便決定利用這一機會通力合作,于1950年拿出了一部厚厚的《1839—1923中國對西方的反應》的油印稿,全書共有六十五篇重要的文獻。鄧先生起草了其中的大部分譯稿,并匯編了我編寫的有關作者的大部分資料。接著我又寫了書的最后文本,把這些文獻材料連成一體。這個文本經(jīng)過我的同事們的逐一修訂,又使我得到了一次寶貴的學習機會。”
1953年,“美國亞洲研究會”換屆,費正清出任第二任會長,他又聘任鄧嗣禹為董事,任期為三年。1955年哈佛大學設立東亞研究中心,鄧嗣禹任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1962年,鄧嗣禹在哈佛大學任教時出版《太平天國歷史學》一書,費正清為其撰寫了熱情洋溢的前言,并提到在二十五年前兩人初次愉快的合作經(jīng)歷。
1964年,鄧嗣禹與費正清再次合作,發(fā)表了《中國的外交傳統(tǒng)》一文。鄧嗣禹因此成為在美國留學的中國學者中與費正清合作時間最長、發(fā)表論文最多的人。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38年到1964年間,兩人先后合作發(fā)表的著作、論文就有六篇之多。
1960年,當世界著名的《不列顛百科全書》在開展第十四版修訂工作時,編委會邀請鄧嗣禹參與“太平天國起義”與“捻軍起義”兩部分的編寫工作。
2005年,在鄧嗣禹逝世十七年之后,當《不列顛百科全書》開始第十五版(最新版)內(nèi)容修訂時,其中關于“洪秀全介紹”部分的內(nèi)容,編委會在長篇文章之后,還特別注明:此部分內(nèi)容引自鄧嗣禹1966年再版的《太平天國史新論》一書中的內(nèi)容。
由此可見,鄧嗣禹在美國對太平天國的歷史研究領域一直處于領軍學者的地位。同時也說明,海外對太平天國的歷史研究領域一直是由中國學者領銜擔當?shù)摹?/p>
在1961年至1962年間,鄧嗣禹還參與了被列為世界三大百科全書之一的《科利爾百科全書》九大部分內(nèi)容的編寫工作,除了“太平天國”的部分外,還包括“中華人民共和國”“乾隆皇帝(1735-1795)”“皇太后武則天”“李鴻章”“孫中山”等涉及中國歷史上主要知名人物的介紹。
1972年2月,隨著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問中國和中美聯(lián)合公報的發(fā)表,中美之間結束了半個世紀的對立格局。這年,鄧嗣禹陪同費正清在中國的北京、廣州、西安、武漢等地參觀、考察,對于這段經(jīng)歷,他在1979年出版的《一位海外歷史學家對中國的評論》一書中有詳細描述。鄧嗣禹自從1937年到達美國,1942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后,長期在美國大學任教,除了1947年至1948年應胡適邀請,到北京大學教授一年的現(xiàn)代中國歷史之外,他已有二十多年沒有踏上祖國的土地。作為一名海外歷史學家,為了表達他對祖國的深切眷念之情,在此書封面的顯著位置,他用中文題字:“故鄉(xiāng)明月。”費正清在百忙之中,再次為這本書撰寫了英文“前言”。
鄧嗣禹在1976年退休之前,在印第安納大學歷史系曾任“大學講座教授”,這在美國大學中是很難得到的特殊榮譽稱號。1976年4月,按校方規(guī)定,年滿七十周歲的鄧嗣禹在印第安納大學退休。校方特別為他舉辦了盛大的榮休慶宴,費正清為此特地發(fā)來了熱情洋溢的賀信,并由校長芮安在會上宣讀。
退休后,鄧嗣禹與費正清始終保持著書信和電話聯(lián)系,交流學術觀點。然而不幸的是,1988年,鄧嗣禹因車禍去世,時年八十三歲。
在鄧嗣禹去世后的第三天,費正清為他特地撰寫了一篇訃告,后來發(fā)表在《美國亞洲研究期刊》上。在此文的開頭,費正清高度評價了鄧嗣禹作為美國亞洲歷史學會創(chuàng)始人所做的突出貢獻,在結尾部分著重稱贊:“鄧嗣禹是一位樂觀、謙虛、勤勉不懈的‘儒家’,同時也是一位對我有幫助的老師和有教養(yǎng)的紳士。”
被當代學者譽為科舉學領域的“陳景潤”
在中國人多對科舉加以批判的20世紀20年代,早年便出國留洋長期接受西方教育的孫中山,卻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現(xiàn)在歐美各國的考試制度,差不多都是學英國的。窮流溯源,英國的考試制度原來還是從中國學過去的。所以,中國的考試制度,就是世界上最古最好的制度。”正是在孫中山這一說法的啟發(fā)下,一些中國學者對科舉西傳問題進行了艱難的探索。
1936年,鄧嗣禹在自己的《中國科舉制度起源考》一文的基礎上,完成了《中國考試制度史》一書,由南京國民政府考試院出版發(fā)行,顧頡剛、鄧之誠等著名史學家為其作序。該書后來先后七次在臺灣及祖國大陸再版發(fā)行,成為研究中國科舉制度的奠基之作,也是目前國內(nèi)外科舉學研究學者普遍要引用的重點書目。
1943年前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打得正激烈,中華民族處在生死存亡關頭,有位年青的中國學者在美國重要學術刊物上,用英文發(fā)表了關于中國科舉考試對英國和西方影響的論文,使當時正與中國一道抗擊法西斯和日本侵略者的世界人民,知道了中國曾對世界文明做出的這一重要貢獻,這位中國學者就是當時在美國芝加哥大學任教的鄧嗣禹博士。
此文長期在海外引起廣泛反響,被先后兩次翻譯成中譯文本,同時還被收入多種文集。目前該論文在西方漢學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至今還經(jīng)常被研究中國科舉制度的國內(nèi)外許多頗有影響的專家引用。
早在20世紀40年代,顧頡剛先生就在《中國考試制度史》一書的“序言”中指出,科舉考試制度是中國古代制度文明的重大發(fā)明,在促進考試公平、區(qū)域均衡、體現(xiàn)民意和限制方面具有積極貢獻,堪稱“吾國政制中之最可稱頌者也”。
為了讓西方學者盡快了解此書的內(nèi)容,《中國考試制度史》一書在1967年再版時,曾任美國亞洲研究會第一任會長的恒慕義為其撰寫了長篇英文導讀。該書2011年中文版被哈佛大學圖書館收藏。
近年,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院長劉海峰教授曾多次發(fā)表論文,稱鄧嗣禹關于中國對西方考試制度的影響的文章是被公認的國際上經(jīng)典性的論文,對改變西方學術界的看法有重要影響;廈門大學的陳興德博士高度稱贊道:鄧嗣禹先生的研究是具有開拓性的,它再一次印證了文化的交流與融合是促進人類文明的基本途徑,科舉制度作為中國的第五大發(fā)明,對西方近代文官制度曾發(fā)揮過積極的影響,同時它也開創(chuàng)了科舉研究的一個新領域,揭開了科舉學領域的“哥德巴赫猜想”命題。
劉海峰在為《二十世紀中國著名科學家:鄧嗣禹》一書撰寫“序言”時,著重指出:“鄧嗣禹相當于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中的1+2,有如科舉學領域中的陳景潤。”■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