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一個星期日,已讀初中的我正趕上栽紅薯秧。
我第一次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也與隊上的青壯勞力一樣,分了兩大捆,足足有大幾百棵細如衛生香般的秧子,還有三條望不到盡頭的地壟。當我想到要把這一棵棵的秧苗都種上去,心中難免生出些緊張來,但看到鬧嚷嚷的人們都勁頭十足的,紛紛抱著各自的秧苗,提著叮當亂響的水桶、鐵鏟等,一字排開的龐大隊伍時,我備受鼓舞!
我也學著別人,把雙腿分別叉在中間地壟的兩側,左右兼顧,先鏟起坑來,株距要尺把遠呢。我顧不上抬頭,只聽見隊長在呼呼的風中,來來回回地喊話:“多澆水!多澆水才能保證成活率啊!”所以,栽種紅著最重要的工序就是擔水了。當鏟好一段坑后,我也跟進了擔水的隊伍。那分布在田間的幾眼大口井旁,早有幾名男壯勞力專門負責打水了。紛紛奔來的擔水大軍簇擁著,挪動著,相跟著。擔上水的,急急地走了??罩暗?,匆匆地來了。那散落在田間的大口井處,分明成了人流旋渦。
然而,在這隆起土埝的田野里擔水,對于身小力薄剛剛17歲的我來說,顯得尤為吃力!肩膀上壓下六七十斤重的兩只大水桶,還要迎風跨越那一條條隆起的地壟談何容易!我初學乍練,根本摸不著技巧,還不會隨水桶上下顫動的節奏去跨越那溝溝坎坎。我那不協調的步伐,導致兩只水桶常常磕碰到土壟上,不堪重負的身子從壓下第一擔水就躬成了蝦。我根本駕馭不了那晃動的水桶,身體也隨之東倒西歪起來,把那貴如油的春水灑到了不該灑的地方。地壟里泥濘了,我的鞋也黏成了泥疙瘩。當我看著健步如飛,又瀟灑自如的小伙子們一個個超我而去;當我看著操作嫻熟,動作麻利的姑娘們永在領先時,一向要強又愛面子的我,真恨自己這小矮個兒與那笨拙的手腳。漸漸地,我落后了,與大家的距離越拉越遠。我大汗淋漓地喘著粗氣,急得眼睛直冒金星子。
原來,我鏟坑的技術也不過關,幾乎每個坑都有一小豁口,倒下的水很快就會流跑,害得我每每都要用手再去挖刨幾下。重復的工序,連貫不起來的動作,時間自然就會浪費很多很多,眼看著我就成了大家的尾巴。我心慌、著急,腳步更亂了,地壟里被我踩得亂七八糟。我好不容易澆過的坑很快就干了,插不下秧,咋培土啊!我的頭都要炸了,心里那個急呀,都沒法用語言來形容了!我感覺全身的神經都要急斷了似的。
突然,我的小腹一陣陣地疼起來,是那種擰著勁的劇痛!嘩嘩的冷汗一下子就淌滿了臉。本已落后的我哪兒敢停下腳步呢,肩上那擔水還沒挑到我的地壟里呢。然而,就在我踉踉蹌蹌地行走中;就在這幾十斤水桶的重壓下;就在這毫無思想準備的荒郊野外的風沙中,我竟迎來了一個少女的初次來潮!那如注的熱流,洶涌而至。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驚慌失措,看著那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那無遮無攔裸露著地皮的空曠田野,去哪里找一個可隱蔽的地方呢?
您知道嗎?那是一個貧窮至極的年代;那是下鄉知青找不到手紙用,去村供銷社買土坷垃的年代;那是農村女人不懂珍惜自己身體的年代;那是因生理問題從不敢向隊長啟齒的年代……當時啊,我簡直要崩潰了,不知該如何應對!一旦那尷尬的一幕出現,我該是多么多么的難堪、狼狽……為了避開大家的目光,寧肯讓水擔重重地壓著,我也不得不放慢腳步,盡量走在最后。若有人趕上來,我忙著側身,避讓過去。
然而,紙里哪能包得住火呢!我的“秘密”很快就被周邊的姐妹們發現了。大家心照不宣,細心的小紅放下扁擔,忙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幫我圍在腰里,當做屁股簾;熱心的巧兒也迅速地摘下自己的草帽,跑來給我斜挎在肩上,讓帽子垂在腰下,用來障蔽別人的眼睛;還有一向大咧咧的珍珍,竟把對象剛剛寄來的情書也掏出來,塞給我救急。唉!我怎能……
我早已熱淚盈眶了,那顆初綻青春之痛的心啊,被姐妹們的真情撫慰著!
陸續趕來幫我的姐妹們再也不讓我去擔水了。她們低聲地安慰著我,鼓勵著我,在大家的重點保護下,我帶著滿身的行頭,干著插秧、培土這些輕生活兒。眨眼工夫,我本落后的幾條地壟也齊刷刷地趕了上來。我那緊繃的心弦也驟然輕松了許多,我終于有心情回首眺望那瞬間被染綠了的地壟了,它們如詩行般生動、疏朗……
風依然刮著,塵沙彌漫著姐妹們的身影,也彌漫著我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