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麥香

爺爺埋怨自己年歲大了，布谷鳥聲沒聽到，鼻子怎么也不靈了，麥子熟了都不知道。

他嘟囔著，一個人倒背著手走出去。沒有麥香的晨靄里，爺爺有點迷失方向。

大小機械在身邊突突地行駛過，留下一股股的黑煙，拉長了前方的視線，爺爺用力擦拭混沌的眼，依然看不清前方的路。

爺爺是村里的老把式，和布谷鳥的第一聲啼叫一樣令村人振奮，春天來了，該犁地了，他們應時發出準確的信號，人們紛紛出動。爺爺掌控著時令，時令盤節著爺爺。

“六月龍口奪金”、“七成收，八成丟”，農諺就是爺爺口里下達的號令。

爺爺的身影轉動，代表著季節的周而復始。春耕秋收，爺爺的影子是季節的影子，播下希望，收獲金黃。燕子、布谷鳥、白臉山雀、家雀，一聲聲清脆的鳴啼下，季節一個個跟踵而至。爺爺翹首企盼的身姿漸漸豐潤地低垂下來，皺紋的溝溝壑壑里綻滿笑容。

麥浪翻滾著香氣沁潤著農人的心脾，每家的壯勞力就都開始出動了，手里握著鐮刀，頭戴草帽，頂著烈日的熾烈，幸福地出發。

天還蒙蒙亮，爺爺父親就在昏暗的燈光下磨刀霍霍。田野還沒有完全蘇醒過來，路上的行人影影綽綽，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麥穗沉甸甸的，經過露水一整夜的浸潤，麥穗似乎還在沉睡中，爺爺父親彎腰熟練地揮動著雪亮的鐮刀，麥子紛紛倒地，齊刷刷地鋪倒在身后。我和哥哥們打著下手，不得要領地前后忙乎著。近正午了，堅硬的麥芒扎得人渾身發癢，不一會，低垂的臉頰，胳膊上，裸露的小腿上，布滿了一道道劃痕，紅紅的像細鞭剛剛掠過。

麥場的路上，響起麥收的歡聲笑語，坐在車上的爺爺和父親臉上泛著麥子一樣的光澤。父親坐在車轅上，揮動長鞭緊聲吆喝著，四圍用長椽木搭建的麥垛架，四角交叉，四圍中的我們在車子的顛簸中打鬧著扎進麥垛里。

看麥場時，我們嬉笑著躺在地上，嗅著身旁青草的清香，耳旁毛驢歡快地叫著，鳥兒從空中掠過，“撲棱棱”扇動著翅膀…… 哥哥們順便把在麥草里捉到的螞蚱、蟈蟈、青翅膀……小心地用茅草穿成長長的兩串，玩耍夠了就順手喂了家里的大母雞。很多年過去了，我的眼前依然清晰地浮現：在那鄉間的麥場小路上緩緩前行的馬車，哥哥和我，撅起屁股推車的小身影……

九畝田地，爺爺在這里翻動了一輩子了，他撫摸過每一寸土的紋路，熟悉每一寸土的溫熱，熟悉這里每一縷迷人的氣息。爺爺躬身的脊背有著完美的弧形，慢慢蠕動，背起了我和哥哥們的童年，如今，背著大地默默行走。爺爺的脊背上有大地的顏色，行走在歲月的光輝里，漸行漸遠。

爺爺抬起頭，麥子直起身。他們一同在大地尋找。

疑惑的眼神刺痛了麥芒。麥子轉過身急顫顫地，再無半句辯解。它們有說不出的心痛。春播夏種，常年被糞香火熏火染的它們，如今被無色無味的碳酸氫銨、尿素、硝銨、氨水、氯化銨的肥催，氮、磷、鉀營養元素的全副武裝，它神奇地瞻望自己的身軀從豐潤到肥碩，增長速度驚人，超出了這一生的所有想象。麥子身體熟了，心卻在恍惚間青澀著。猶如爺爺此刻。

爺爺湊近麥穗，急促地呼吸下，飽滿的麥穗與花白的須發一同顫動。晨曦的光澤泛在爺爺的臉頰，柔軟的光線模糊了臉上的棱角，與村莊的清晨完美地結合。他俯下身來，從熱烘烘的土里，摸出了陷進的麥粒。一粒粒地撿拾，揣在懷里。

村里家家戶戶門前沒有了糞堆，臨街的都挖成了邊溝，栽植了垂楊柳。人們看著路面都光凈了，可心里依舊懷著往日的暢想。冬閑時，大人帶著孩子一筐筐地撿拾豬糞、牛糞、馬糞，一點點攢積起來。每到清明前后，反復地翻倒中，熱氣翻騰著的糞香有麥秸熟透的味道。爺爺嗅了一輩子了，他熟悉了這種味道。

村里一茬茬葳蕤生長，孩子、老黃牛、還有村頭那口古井……時光在漸漸老去，所有的生靈在無盡繁衍。遠遠的大片金黃，麥子隨風波浪起伏，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村里陸續來了很多客商，一輛輛貨車運走了村里的麥子，數著鈔票的村人臉上綻放積攢一年的歡喜。桌子上沒了飯香味，爺爺第一個吃出來，筷子輕輕地放下，他看旁人若無其事，自己心里便上下倒騰著，找不到一點緣由。消失的麥香，生長素，沒有香味的饅頭。

爺爺扛起鎬把，在房前的地里平整了一塊空地，拌上發酵的糞，撒上了黃燦燦的麥子。長長的旱煙袋伴隨著爺爺守麥的時光，阿黃和我都是他忠實的陪伴，他經常抓起我的小手在他那粗黑的胡楂上來回摩挲，眉眼間綻放著慈愛與安詳，還有那迷戀以往的亮晶晶的光芒。

村里建起了有機加工廠，種地的農民都加入了農村專業合作社，麥子、玉米、馬鈴薯種植協會紛涌而出。相繼打著XX村標識的有機米裝袋包裝，運輸出去，價錢翻了幾倍?！坝袡C”竟然這么厲害，爺爺慌張了，最后打聽到，有機米就是用糞上過的田地長出來的，還分多少年的，年頭越多價格越貴。爺爺還是沒明白，祖輩們這樣種了一輩子了，怎么就沒發明個有機，多賺幾個錢哩。

爺爺的身體里藏匿著鄉村的所有物象，藍天、白云、日出、大地、收割的人們，他將命運的交響全部寄存在心底，時光輕輕劃過時，快樂卻輪番增長。

錯過的季節使爺爺變得惶恐，由惶恐到不安。掌握了一輩子的東西恍然間逝去了，抓不到半點影子。天空下生長的一切需要真實，假模假式的總會讓人們遠離，遠離的一切讓物體變得模糊，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遠遠地站在風中舉目張望。

風雪肆虐著，高矮不一的麥茬在寒風中站立了一種堅強，大片大片的雪花埋上去，上面冒出枯冷的一截截麥茬，堅硬、忍耐、蟄伏、單薄地在風雪中蕭瑟。爺爺卑微的身姿佇立著，站立出一種守望。

冬去春來，夏走秋至。

麥子卑微著尊嚴地活著，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微弱的熱浪襲來，爺爺聽到心底的足音在微微顫動。

爺爺、阿黃，還有家雀，端坐在麥地前，靜靜地守候，穿透空氣的麥香，遠遠地吹來，撫熱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