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家書。準確地說,是母親寫給我的,那結構不夠穩固的字體頗有些“龍飛鳳舞”。
我清楚地記得母親在信中的擔心:我那時不到14歲,矮小的我第一次遠離家門,來到城市求學。還有母親提到的,將會在冬天里來看望我,并給我過生日。我的生日從未離開過家,離開過父母的陪伴。
于是,我數著日子盼望著離家后的第一個生日來臨。
掐算著冬天過了一半,生日快到了,母親要來了,下雪的日子也該近了。宿舍里等待下雪的窗戶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冬日那一縷和煦的光漫溢進我的床頭,攀上結著十數個蛛網的墻角。那只我們喚作“冬冬”的蜘蛛躲藏得無影無蹤,獨留下空蕩蕩的網,捋幾點陽光。樓上高年級的學兄們在肆無忌憚地吼唱著崔健的搖滾,于是對面樓上的玻璃里面聚集了幾張面孔,在怪模怪樣地議論著。星期天,少了往日急促的早操集合哨聲,還在眼睛蒙眬的張閉中,仿佛聽到一種別樣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雪的聲音。雪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地落下來,在我的內心無比憂慮的等待中,像一位害羞的丁香姑娘,撐著那把油紙傘,徘徊在窗外。一陣鈴聲般的悅耳笑聲風似的從走廊吹過,一團白色的影子閃過。清晨的寧靜在混亂而雜沓的腳步聲里擊碎,校園的空曠里填滿嬉笑呼叫的聲音和追趕打鬧的身影,鋪了一層雪的大地被踩上橫七豎八的腳印,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我推開窗,展手迎進久違的朋友。我出神地望著,白茫茫的天空、大地,白茫茫的世界。
好幾年的冬天沒有下雪了。雪成了這座城市難得的賓客。我有的只是想象,還有懷念。
生日在下雪的這天來了,又走了。母親卻遲遲沒有出現在我翹首的視野中。這場雪成了心中的殘雪。當我思考著明天的生活,又無法遺失過去的記憶。對歲月的記憶就像那場雪,時而浮現時而隱沒。母親的缺席使我的生日成了獨角戲,看著雪花像一朵朵白云舒展開,被風吹散,沮喪的情緒化成時間的風干物。那年冬天的雪,像是時間的殘雪,在我曾經生活過的空間里駐足,久久不肯離去。直到今天理解了母親的缺席,并逐漸淡忘那心中的耿耿于懷。因為我也漸漸明白,人生之中少不了幾場殘雪。它們既是時間的殘雪,又超出時間意義本身而存在。生命里,又真正能存著幾場雪的記憶呢?時間一去不返,雪一觸即化,記憶一碰就碎了。
碎了的東西是粘補不成原形的,因為碎了,碎是一種動作,一旦發生,動作就成為過去。過去的盡管過去吧。該來的自然要來臨。
母親一生的工作經歷像是“三級跳”:從一個偏僻的鄉村小學校到鎮小學,又到了縣城小學。她一直在往前跳,那座收藏了我的童年少年時光的小鎮也拿走了母親的整個青春。母親進了城,卻仍然像一個鄉下人一樣地生活著,許多新的東西她不能迅速地接受,甚至排斥。她不懂為什么茶吧里的茶收費那么貴,也搞不清楚因特網怎樣聯系世界,更加不懂小青年的黃頭發大腳褲松糕鞋,她在看電視里虛構的悲傷也會隨著感慨或者落淚。我常常笑話她不懂的太多,只是在三尺臺上枉站了幾十年。再過一兩年,母親也該退了,也許退了的母親有了更多的時間去觀看這個變化快的世界,也許有一天她會欣喜地告訴我她懂了些新的東西。
我比母親跳得更遠,在這座城市一待就是九年。我常在黃昏時候站在宿舍樓的走廊上,觸景生情地張開張大嘴巴,吼幾句崔健的“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蒙住了臉”或者張楚的“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我想象母親若是見到此時的我,該是怎樣去想了。母親總是希望我踏實地工作,擁有健康的身體,以后成個家,她不可能知道我內心深處渴望著闖蕩,和外面世界的碰撞,對純粹藝術的喜愛。母親喜歡站在一個鄉下人的視角詮釋城市的一切,迪吧里烏煙瘴氣,晚上不能很晚回家,她也會走上很遠的路帶我找家灰頭灰臉的老理發師傅剪頭發……她阻礙我,一次次地阻礙我對城市的全方位觀看。雖然如此,我也不再把聽母親的嘮叨當成煩心的事,反而因回家聽不到母親絮叨幾句,心里會感到失落。
這是因為,我慢慢地長大。但是——我也將慢慢變老,也會融化在時間里,融化在房頂、河流、樹枝、路人的腳印里……
就像母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