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些人一見我這篇散文的題目,必然的并且立刻的就會聯想到日本電影《虎!虎!虎!》;他們中有人還會太自以為是地下結論——看,為了吸引眼睛,連文題都進行如此相似的拷貝了!足見中國作家們已浮躁到何種地步!沒什么可寫的就不寫算了嘛,何必硬寫?
見他們的鬼去!
我之寫作,非是他們的心所能理解的。
我筆寫我心,與他們的心無關;與《虎!虎!虎!》更是無關。
幾天前我做了一個夢。
二十幾年來,由于嚴重的頸椎病,入睡成為一件極困難的事。終于成眠,到底也只不過是淺覺,一向輾轉反側,想做夢也做不成的。
然而幾天前真的做了一夢——夢見自己站在半空,仿佛是從我家可以隔窗望到的盤古大廈的廈頂。在更高的半空,在抓一把似能有實物在手,并能像濕透了的棉絮般擰出不潔的水滴的霾層間,有龍首俯視我,龍身在霾中一段隱一段現的,其長難斷,然可謂巨。
我卻未覺驚恐。是的,毫無驚恐。反覺我與那龍之間,有著某種親緣的存在,故它定不會傷我。龍身青蝦色,鱗有光,雖霾重亦不能盡蔽。
我正疑惑,龍叫我:“二哥……”
其聲如鼓槌輕擊大鼓,半空起回音。聽來稔熟,并且,分明是小心翼翼的叫法;又分明的,它怕猝然的大聲叫我,使我如雷貫耳,懼逃之。
我不懼,問:“你是玉龍?”
龍三點首。
又問:“玉龍,你怎么變成了一條真龍?”
龍說:“二哥,我也不明白。”
再問:“你這一變成真龍,萌萌和她媽往后的日子誰陪伴?你們家失去了你的支撐怎么行呢?還有你姐和兩個妹妹,沒有你的經濟接濟,她們的生活也更困難了呀!”
龍說:“是啊!”
接著,龍長嘆了一聲。
我生平第一次聽到一條龍的嘆息——如同一萬支簫齊吹出“米、發”二音;在我聽來,像是“沒法”。
我頓時滿心愴然,為玉龍的妻和女兒,為他的姐姐和兩個妹妹;也為他自己,盡管他變成的是一條龍,而非其他。在人和龍之間,我愿他仍是一個人,即使是中國草根階層中的一個人。他仍是一個人,對他的親人們終究是有些益處的。我想,這肯定也是他的愿望。
我見龍的雙眼模糊了,不再投射出如劍鋒的冷光。它雙眼一閉,清清楚楚的,我又見有兩顆乒乓球般大的淚滴從半空落下。一顆落在我肩頭,碎了,仿佛有大雨點濺我頰上,冰涼冰涼。另一顆落在離我的腳半米遠處,也碎了,濺濕了我的鞋和褲腳。
隨之,我又聽到了一聲龍的嘆息,如同一萬支簫包圍著我齊吹“米、發”。
“沒法……沒法……”龍的嘆息在霾空長久回響。
我的雙眼,便也濕了。
斯時我心如海,愴然似波濤,一波壓一波,一濤高過一濤,卻無聲。我覺喘不上氣來,心臟像是就要被脹破了。
龍叫我脫下上衣,接住它給我的東西。
我照做。
龍以爪撓身,它的鱗片從霾空紛紛而落。我喊起來:“玉龍,不要那樣!”然而,又不能不慌忙地接。
龍說:“我的鱗,都是玉鱗,上好的和田玉。每片怎么也值數萬元!請二哥分給我的姐姐和兩個妹妹,從此我對她們的親情責任一勞永逸了……”
鱗落甚多,我衣僅接多半,少數不知飄墜何處了。也有的落在盤古大廈之頂,發出清脆鏗鏘的響聲,如罄音。
“玉龍,不要再給啦!”
我眼里禁不住地淌下淚來。抬頭望龍,大吃一驚,見龍以一只前爪,抓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龍說:“二哥,我的一只眼睛,值幾千萬元。你替我創辦一個救助窮人的基金吧。百分之五,作為你的操心費……”
分分明明的,一顆龍眼自空而落。龍投睛投得很準,使其準確地被我接住了——與那些鱗片一樣,帶著如人血一般樣殷紅的血跡。大約中碗,透明似水晶,眸子尚在內中眨動,如在傳達眼語。
我再次抬頭望它,見它已掉頭而去。我又喊:“玉龍,別走!我還有話對你說!”
“二哥放心,我會做一條對人間有益的好龍的!空中霾氣太重,我肺難受,得趕緊去往空氣質量好的地方將養鱗傷眼傷。這是你我最后一面,從此難見了……”霾空傳下那龍最后言語,如陣陣悶雷。
我大叫:“玉龍!玉龍!玉龍你回來……”然而,龍轉瞬不見了。
我將自己叫喊醒了。
玉龍是我家50年前的近鄰盧叔、盧嬸家的長子。當年我剛入中學,當年他才上小學。我們那一條小街,是哈爾濱市極破爛不堪的一條小街,土路,一年幾乎有一半的時間是泥濘的。當年我們那個同樣破爛不堪的院子九戶人家,共享100多平方米的院地,而我家和盧家,是隔壁鄰居,我家28平方米,他家約20平方米。我曾在我的小說《泯滅》中,將那條小街寫成“臟街”。我也曾在我的小說《從一個紅衛兵自白》中,寫到“盧叔”這樣一個不幸的人物。那是一部真實與虛構相交織的小說。這樣的小說,按普遍經驗而言,其中具有了虛構成分的人物本是不該寫出真實之姓的。然而,我卻據真所寫了——當年的我,哪里有什么寫作經驗呢?
真實的盧叔,亦即《一個紅衛兵的自白》中的“盧叔”的原型,可以說是一個美男子。我家成為盧家的近鄰那一年,盧叔三十六七歲。當年我還沒看過一部法國電影,現在自然是看過多部了。那么現在我要說——當年的盧叔,像極了法國電影明星阿蘭·德龍。
盧叔參加過抗美援朝這是真實的。
盧叔復員后曾在鐵路局任科級干部也是真實的。
不久,盧叔被開除了公職,沒有了收入,成了一個靠收廢品維持生計的人,這也是真實的。如今看來,那肯定是一樁受人誣陷的冤假錯案無疑了。年輕的科長,有抗美援朝之資本,還居然有張歐化的臉,是美男子,肯定有飄飄然的時候。那么,被嫉妒也就不足為怪了。
盧嬸當年似乎大盧叔兩歲,這是我當年從大人們和他們夫妻倆開的玩笑中得知的。她年輕時肯定也是個窈窕好看的女子,身材比盧叔還略高。我們倆家成鄰居那一年,她已發胖,卻依然有風韻。但,那顯然是種根本不被她自己珍惜的風韻。底層的,丈夫有工作的人家,日子尚且都過得拮據,何況她的丈夫是個體收廢品的。想來,她又哪里有心思重視自己的風韻呢?
好在盧嬸是個極達觀的女子、妻子和母親。她一向樂盈盈地過他們一家的窮日子,仿佛窮根本就不是件值得多么發愁的事。用今天的說法,全院的大人當年都覺得她的幸福指數最高。那一種幸福感,是當年的我根本無法理解的。
現在的我,當然已能完全理解——與盧叔那樣一個美男子成為夫妻,在底層的物質生活極其匱乏的年代,在對物質生活的憧憬若有若無的她那一類女人心里,大約等于實現了第一愿望吧?何況,盧叔是個有生活情趣的男人,還是個懂得心疼自己妻子的丈夫,同院的大人們常拿這樣一句話調侃他——“這是留給你媽的,誰偷吃我打誰!”而所留好吃的,往往是難得一見的一點兒肉類食品罷了。
玉龍是盧家長子。他的姐姐叫玉梅,弟弟叫玉榮。玉榮之下,還有兩個妹妹。他最小的妹妹,是我們兩家成為近鄰之后出生的。有一點是過來人對從前年代有時難免懷舊一下的理由,那就是比之于如今的孩子們,從前的孩子們真的格外有禮貌。這不僅體現于他們對于大人的稱呼,更體現于他們對于鄰家子女的稱呼。即使年長半歲,甚或一兩個月,他們也慣于在名字后邊加上“哥”或“姐”的。我家兄弟四個依次都比盧家的子女年長,故依次被盧家的孩子叫做“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我的哥哥精神失常以后,盧家的孩子照樣見著了就叫“大哥”的。盧家的子女都很老實,從不惹是生非。我只記得玉龍與另一條街上的孩子打過一次架,原因是“他們當街耍笑我大哥”!
盧家孩子稱呼我家兄弟四人,“哥”前既不加“梁家”,也不帶出名字。玉龍和玉榮兄弟兩個,從小又是極善良極有正義感的孩子。我從未聽盧叔或盧嬸教育過他們應該怎樣做人。進言之,他們在這方面是缺乏教育的。我想,他們的善良與正義,幾乎只能以“天性”來解釋。當年,我每天起碼要聽到十幾次出自盧家孩子之口的“二哥”。盧家五個孩子啊,往往一出家門就碰到了一個,聽到了一句啊!
如今想來,當年的我,每天聽到那么多句“二哥”,對我是一件重要之事。那使我本能地遠避羞恥的行為。被鄰家的孩子特親近地叫“二哥”,這與被自己的親弟弟親妹妹所叫是很不同的。被鄰家的孩子特親近地叫“二哥”,使當年的我不可能不在乎配不配的問題。
大約是1984年或1985年春節前,我第二次從北京回哈爾濱探家。
我已是年輕的一夜成名的作家,到家的當天晚上,便迫不及待地挨家看望是鄰居的叔叔嬸嬸們,自然先從盧叔家開始。
而盧家人正吃晚飯,除了盧嬸,我見到了盧家全家人。盧叔瘦多了,我問他是不是病過,他說確實大病了一場。玉龍的姐姐玉梅弟弟玉榮,還有玉龍的大妹妹,全都從兵團、農場返城了,全都還沒有正式工作。除了盧叔,盧家兒女們,皆以崇拜的目光看我,使我頗不自在。我60多歲的老父親,雖已勞累了一輩子,從四川退休回到哈爾濱后,為了使家里的生活過得寬裕點,在一個建筑隊繼續上班。經我父親介紹,玉龍也在那個建筑隊上班。我問玉榮為什么不也像他哥哥一樣找份臨時的工作?
玉榮被問得有些難為情,玉龍則替弟弟說:“弟弟是兵團知青時患了肺結核,從此干不了體力活了。而要找到一份不累的工作,像玉榮那么一個毫無家庭背景的返城知青,等于異想天開。”
氣氛一時就很愁悶。
我心愀然。事實上,連我返城的三弟,當時也只能托我那當了一輩子建筑工人的老父親的“福”,也與我父親在同一個建筑隊干活。
我又問:“盧嬸怎么不在家?”
盧叔反問我:“你家沒誰告訴你?”
我聞言困惑。
而玉龍憂傷地說:“二哥,我媽秋天里病故了。”
玉龍實際上只有小學文化,從他口中說出“病故”二字而非“死”字,使我感覺到了他心口那一種疼的深重——不知他要對自己進行多少次提醒,才能從頭腦中將“死”字摳出去,并且鉚入他不習慣說的“病故”二字,吸收足了他對他母親的懷念之情。
我的心口也不禁疼了一下。那樣一家,沒有了盧嬸,好比一棵樹在不該落葉的季節,掉光了它的葉子。
我又沒話找話地說了幾句什么,逃脫似的起身告退。
“二哥……”我已站在門口時,玉龍叫了我一聲。
我扭回頭,見盧家人全都望著我。
盧叔凄笑著說:“大老遠的,你還想著給叔帶幾盒好煙回來,叔多謝了。”
我說:“院里每位叔都有的。”
盧叔說:“那你給我的也肯定比給他們的多。”
而玉龍說:“二哥,我們全家都祝賀你是名人了。”
我又不知說什么好。
盧家的兒女們,一個個虔誠地點頭。
因為我哥哥幾天前又犯病了,我的家也籠罩在愁云憂霧之中;家人竟都沒顧得上告訴我盧嬸病故了……
第二年春季,父親到北京來看孫子。
父親告訴我,盧叔也病故了。
父親夸玉龍是個好兒子,為了給盧叔治病,將他家在后院蓋的一間小磚房賣了。
父親惋惜地說:“因為急,賣得也太便宜了,少賣了五六百元。如果不賣,等到動遷的時候,玉龍和玉榮兄弟倆就會都有房子結婚了。”
父親最后說:“但玉龍是為了使你盧叔走前能用上些好藥,少受些罪。他做得對,所以全院都夸他是個好兒子。”
夏季,玉龍忽一日成為我在“北影”的家的不速之客——將近一米八的個子,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一表人才。
他說他父親當年的“問題”得到了糾正,所以他才能有幸成為一名鐵路員工。
我問他具體的工作是什么?他說在貨場管倉庫,說得很滿意。
他反問我:“二哥,我文化也太低呀!所以應該很滿意啊,對不對?”
我和我的父親連說:“對、對。”
我和父親特為他高興。
他怕誤了返回哈市的列車,連午飯也不一塊吃,說走就走。
我和父親將他送出“北影”大門外。
他說:“真想和大爺和二哥合一張影。”可臨時哪兒去借照相機啊!當年連我這種人還沒見過手機呢!
父親保證地說:“下次吧!下次你來之前怎么也得先通個氣兒,好讓你二哥預先借臺照相機預備著。”
玉龍說:“大爺,我爸媽都不在了,有時我覺得活得好孤單,我以后可不可以把您當成老父親啊?”
父親連說:“怎么不可以!怎么不可以!”
玉龍看著我又說:“那二哥,以后你就好比是我的親二哥了吧。”
我說:“玉龍,我們的關系不是早就那樣了嗎?”
望著玉龍走遠的背影,父親喃喃自語:“好孩子啊!也算熬到了出頭之日了,他弟弟妹妹們有指望了……”
兩年后,我有了正式工作不久的三弟“下崗”了。
那一年的冬季玉龍又出現在我面前,穿一件舊而且破了兩處,露出棉花的藍布面大衣,看去像個到北京上訪的人。他很疲憊的樣子,不再一表人才。我訝異于他為什么穿那么一件大衣,以為大衣里邊肯定還穿著鐵路員工的藍制服。但他脫下大衣后,上身穿的卻是一件洗褪了色的紫色秋衣,顯然又該洗澡了。
玉龍說:“二哥,我下崗了。”
我一時陷于無語之境。
他買了我寫的十幾本書,說是希望通過送書的方式結識什么人,幫自己找到份能多掙幾十元錢的活干,說再苦再累他都干只要能多掙幾十元錢。
我一邊簽自己的名,一邊問他弟弟妹妹們的情況如何?
他說,他弟玉榮的病還是時好時犯,好時就找臨時的工作,一向只能找到又累又掙錢少的活兒,干到再次病倒了算。他姐有小孩了,也“下崗”了。他兩個妹妹同樣沒有正式工作。
我聽著,機械地寫著自己的名字,不忍抬頭看他,寧愿一直寫下去。
書中有一本是《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我正要簽上名,玉龍小聲說:“二哥,這本不簽了吧。”
我頭也不抬地問:“為什么?”
他說:“你就聽你弟的吧。”
我固執地說:“這一本書我寫得不那么差。”
他沉默片刻,以更小的聲音說:“二哥,不瞞你,有看了這一本書的人,攛掇我告你。”
我這才想到,在《一個紅衛兵的自白》中,我寫到的一個人物用了盧叔的真姓,但卻加在了書中那個“盧叔”身上一些虛構的成分,還是那種有理由使盧家人提出抗議的虛構成分。我終于放下筆,緩緩抬起頭,以內疚極了也憐憫極了的目光看定他說:“玉龍,你起訴二哥吧。你有權力也有理由起訴我,那樣你會獲得一筆名譽補償金,而那也正是二哥愿意的。”
我說的是真誠的話。
事實上每次見到玉龍,我必問他缺不缺錢?而他總是說不缺,說真到了缺的時候,肯定會向我開口的。然而,我覺得他肯定永遠不會主動向我開口的。據我所知,盧叔盧嬸在世時,生活最困難的盧家,不曾向院里的任何一戶鄰居開口借過錢。在這一點上,盧家兒女有著他們父母的基因。
聽了我的話,玉龍的臉頓時紅到了脖子,當面受了侮辱般地說:“二哥,你這不是罵我嗎?哪兒有弟弟告哥哥的呢?我那么做我還是人啊!”
我說:“兄弟互相告,姐妹互相告,甚至父母和子女互相告,這類事全國到處發生。你放心,二哥保證,絕不生你的氣。”
他說:“那我自己也會一輩子生自己的氣。我姐我弟我妹他們也會生我的氣!二哥你要是不歡迎我了,我立刻就走好啦!”
我只得笑著說:“那再版時,二哥一定作一番認真修改。”
后來,玉龍又出現我家時,我送給他一本簽了我的名也寫上了他名字的《一個紅衛兵的自白》,告訴他,是一本修改過的書。
他又紅了臉,笑道:“二哥你看你,還認真了,這你讓我多不好意思!”
該臉紅、該不好意思的是我,卻反倒成了他。我情不自禁地擁抱了他一下。
他找著拎著的,帶來了兩大旅行兜五六十本書。他累得不斷地出汗,說經人介紹,幫一位是東北老鄉的生意人在北京跑批發,聯系業務得自己出錢送禮,而送我的簽名書,對他是花錢不多、卻又比較送得出手的禮物。
我不許他以后再買我的書,要求他提前告訴我,我會為他備好簽名書,他來取就是。他說:“那不行。這已經夠麻煩二哥的了,怎么能還讓二哥送給我書呢!何況我每次需要的又多,二哥寫一本書很辛苦,絕對不行!”
到現在為止,他一次也沒向我要過書。
后來,我的人生中發生了兩件毫無思想準備的傷心事,先是父親去世了,幾年后母親又去世了——這兩件事對我的打擊極沉重。
再后來,我將哥哥接到北京,也將玉榮請到北京幫我照顧哥哥,同時算我這個“二哥”替玉龍暫時解決了一件操心事,等于給他的弟弟安排了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
但玉榮在回哈爾濱看望哥哥姐姐妹妹的日子里,不幸身亡。而我四弟的妻子不久患了尿毒癥,一家人的生活當時亂了套。
那一個時期,在我的頭腦之中玉龍這個弟弟不存在了似的。兩年后,等我將我這個哥哥的種種責任又落實有序了,才關心起久已沒出現在我面前的玉龍來。
那是北京寒冷的冬季。我給四弟寄回了兩萬元錢,囑他必須盡早聚上玉龍,不管玉龍需不需要,必須讓玉龍收下那兩萬元錢。
不久,四弟回我電話說,交代給他的任務他完成了。
春季里的一天,下午我從外開罷一次會回到家里,見玉龍坐在我家門旁的臺階上,雙眼有些浮腫,上唇起了一排火泡——他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卻沒帶書,只背一只綠書包。
進屋后,他剛一坐下,我便問他遭遇什么難事了?
他說他最小的妹妹也大病一場,險些搶救不回生命來。
我問他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說:“我知道四嫂那時候也生命危險啊,我什么忙都幫不上,怎么還能告訴二哥我自己著急上火的事呢?”
“二哥,你的心意我領了,但這兩萬元錢我不能收。二哥的負擔也很重,我怎么能收呢?”他從書包里掏出了兩萬元錢,放在我面前。他說等了我將近三個小時,他這次來我家就是為了送錢。兩萬元錢帶在身上他怕丟,所以一直耐心地等我回來。
我生氣了,與他撕撕扯扯地,終于又將兩萬元錢塞入了他的書包。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我開了門見是某出版社的編輯,我忘了人家約見的事了。
玉龍起身說他去洗把臉。
他洗罷臉就告辭了。
編輯同志問他是我什么人?
我如實說是老鄰居家的一個弟弟,關系很親。
編輯同志說他見過玉龍。
我心中暗驚一下,猜測或許是給對方留下了某種不良印象的“見過”。
編輯同志卻說,前幾天她出差從外地回到北京,目睹了這么一種情形——有一精神不正常的中年女子,赤裸著上身在廣場上邊走邊喊,人們皆視而不見,忽有一男人上前,脫下自己的大衣,替那瘋女子穿上了。
我說:“你認錯人了吧?”
她說:“不會的。當時我也正想脫下上衣那么做,但他已那么做了。我站在旁邊,看著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為一個瘋女人一顆一顆扣上大衣扣子,心里很受感動。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極深,所以不會認錯人。”
編輯走后,我見里屋的床上有玉龍留下的兩萬元錢。
那一年,玉龍出現在我面前的次數多了,隔兩三個月我就會見到他一次。雖然用手機的人已經不少了,但他還沒有手機,我也沒有。他或者在前一天晚上往我家里打電話,那么第二天我就會在家里等他;或者貿然地就來了,每撞鎖,便坐在我家門旁臺階上等,有時等很久。
“二哥,你瘦了。”
“二哥,你顯老了。”
“二哥,你臉色不好。”
“二哥,你可得注意身體。”
以上是他一見到我常說的話,也是我一見到他想說的話。每次都是他搶先說了,我想說的話也就咽回去不說了。
那一年,我身體很差,確如他說的那樣。
那一年,他的身體看去也很差,白發明顯地多了,臉還似乎有點浮腫。
我暗暗心疼他,正如他發乎真情地心疼我。
他帶來的書也多了。書是沉東西!——想想吧,一個人帶五六十本書,不打的,沒車送,乘公交,轉地鐵,是一件多累的事啊!以至于我往往想給他幾本我新出的書,由于心疼他,猶猶豫豫地最終也就作罷了。
他來的次數多,我于是猜到他換掙錢的地方也換得頻了。
贈某某局長、處長、主任、經理……我按名單簽著諸如此類的上款,而他常提醒我不要寫“副”字,“贈”字前邊加上“敬”字。
我根本不認識那些人,他顯然也一個都不認識。他只不過是在落實他“老板”交給的任務。
有次簽罷書,他起身急著要走。
我說:“別急著走,坐下陪二哥說會兒話。”
他立刻順從地坐下了。
我為他換了茶水,以閑聊似的口吻說:“怎么,不愿讓二哥多知道一些你的情況嗎?”
他說:“我有啥情況值得非讓你知道的呢?”
我說:“比如,做了什么好事,壞事……”
他立刻嚴肅地說:“二哥,我絕沒做過什么壞事。如果做了,我還有臉來見你嗎?”
我說:“二哥的意思表達不當,我指的是好事。”
他的表情放松了,不無自卑地說:“你弟這種小民,哪兒有機會做好事啊!”
我就將編輯朋友在列車站見到的事說了一遍,問那個好人是不是他。他側轉臉,低聲說:“因為大哥也是得的精神病,我不是從小就同情精神病人嘛,那事兒更不值得說了。”
我一時語塞,良久,才說:“玉龍,我是這么想的——二哥幫你在哈爾濱租個小門面,你做點兒小本生意,別再到北京四處打工了吧,太辛苦啦!”
他低下頭去,也沉默良久才又說:“二哥,那不行啊。在咱們哈爾濱,租一個最便宜的而且保證能賺到錢的門面,起碼一年五六萬,還得先付一年的租金。二哥你負擔也重,我不能花你的錢。再說,我也沒有生意頭腦,一旦血本無歸,將二哥幫我的錢虧光了,那我半輩子添了塊心病了。我打工還行,力氣就是成本。趁現在還有這種不是錢的成本,掙多少是多少吧!二哥你家讓你操心的事就夠多的了,別為我操心了吧……”
我又語塞,沉默了良久才問出一句廢話:“打工不容易是吧?”
玉龍忽地就低聲哭了。
我竟亂了方寸,一時不知該怎么勸他。
他邊哭邊說:“二哥,有些人太貪了,太黑了,太霸道了,太欺負人了……只要有點兒權有點兒錢,就不將心比心地考慮考慮我這種人的感受了……”
我已經記不清我是怎么將他送出門的了。
我獨坐家里,大口大口地深吸著煙,集中精力回憶玉龍說過的話。
我能回憶起來的是如下一些話:
“二哥,我受欺負的時候,被欺負急了就說,別以為我好欺負,我是不跟你一般見識!我二哥是作家梁曉聲!多數時刻不起作用,但也有少數起作用的時候。二哥,你是玉龍的精神支柱啊!別說三哥四哥秀蘭姐家的生活沒有了你的幫助不行,我玉龍在精神上沒有你這個支柱也撐不下去啊……
“二哥,我希望雇我的人多少看得起我點兒,有時忍不住就會說出我有一個是作家的二哥。他們聽了,就要求我找你,幫他們疏通這種關系、那種關系。我知道你也沒那么大神通,只能實話實說。結果他們就會認為我不識抬舉,惱羞成怒讓我滾蛋……
“二哥,有時我真希望你不是作家,是個在北京有實權的大官,也不必太大,局一級就行,那我在人前提起你來,底氣也足多了……
“二哥,有時候我真想自己能變成一條龍,把咱們中國的貪官、黑官、腐敗的官全都一口一個吞吃了!但是對老百姓卻是一條好龍,逢旱降雨,逢澇驅云。而且,一片鱗一塊玉,專給那些窮苦人家,給多少生多少,鱗不光,給不完……”
那一天,我吸了太多的煙,以至于放學回來的兒子,在門外站了半天才進屋。
那次見面后的一個晚上,玉龍給我打來一次電話。
他說:“二哥,我真有事求你了。”
我說:“講。”仿佛我真的已不是作家,而是權力極大的官了。
玉龍說的事是——東北農場要加蓋一批糧庫,希望我能給農場領導寫封信,使他所在的工程隊承包蓋幾個糧庫。
我想這樣的事我的信也許能起點兒擔保作用,爽快地答應了。
我用特快專遞寄出了一封長信,信中很動感情地寫了我家與盧家非同一般的近鄰關系,以及我與玉龍的感情深度,我對他人品的了解、信任。我保存了郵寄單,再見到玉龍時鄭重其事地給他看——為了證明我的信真寄了。
玉龍頓時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也將我像摟抱小孩子似的摟抱住,連連說:“哎呀二哥,你親口答應的事我還會心里不落實嗎?還讓我看郵寄單,你叫我多不好意思呀二哥……”
但那封信如泥牛入海,杳無回音。
而那一次,是我那一年最后一次見到玉龍。
他并沒來我家找我問過,也沒在電話時問過。
我想,他是怕我在他面前覺得沒面子。大概,也由于覺得我是為他才失了面子的,沒勇氣面對我了。
之后兩年多,我沒再見到過玉龍。
今年五月的一天,我應邀參加一次活動,接我的車竟是一輛車體很寬大的奔馳。行至豁口,遇紅燈。車停后,我發現從一條小胡同里走出了玉龍。他緩慢地走著,分明的,有點兒駝背了。剃成平頭的頭發,白多黑少了。穿一件褪色了的藍上衣,這兒那兒附著黃色的粉末。腳上的舊的平底布鞋也幾乎變成黃色的了。
他一臉茫然,目光惘滯,顯然滿腹心事。他走到斑馬線前,想要過馬路的樣子,可卻呆望著綠燈,似乎還沒拿定主意究竟要不要過。
他就那么一臉茫然,目光惘滯地站在斑馬線前,呆望著馬路這一端的綠燈,像在呆望著紅燈。
我想叫他。可是如果要使他聽到我的聲音,我必須要求司機降下車窗;必須將上身俯向司機那邊的窗口;還必須喊。因為,奔馳車停在馬路這一邊,不大聲喊他是聽不到的。
我話到嘴邊,卻終究并沒有要求司機降下車窗。
然而,玉龍到底是踏上了斑馬線。
當他從車頭前緩慢地走過時,坐在車內的我不由得低下了頭。我怕他一轉臉看到了我。那一時刻,某些與感情不相干的雜七雜八的想法在我頭腦中產生了。那一時刻,我最不愿他看到他的“精神支柱”。被人當成“精神支柱”而實際上又不能在精神上給予人哪怕一點點支撐力的人,實際上也挺可憐的。
那一刻,我對自己鄙薄極了。
玉龍終于踏上了馬路這一邊的人行道,站在離奔馳四五步遠處;似乎,還沒想清楚應去往何方,去干什么。
我停止胡思亂想,立即降下車窗叫了他一聲。
然而,紅燈變綠燈了。
奔馳車開走了。
玉龍似乎聽到了我的叫聲——他左顧右盼。左顧右盼的他,瞬間從我眼前消失……
幾天后,傳達室的朱師傅通知我:“那個叫你二哥的姓盧的人,在傳達室給你留下了一個紙箱子。”
紙箱子很沉。我想,必定又是書。
我將紙箱子扛回家,拆開一看——不僅有二三十本我的書,還有兩大瓶蜂蜜。
一張紙上寫著這樣一行字:“二哥,蜜是我從林區給你買的,野生的,肯定沒受污染,也沒有加什么添加劑。”
下邊,是密密麻麻的一片需要我寫在書上的名字。
所有的書我早已簽寫過了,然而現在都是兩個多月以后了,玉龍卻沒來取走。他也沒打過我的手機,沒給我發過短信。他是有我的手機號的。
以前,他也有過將書留在傳達室,過些日子再來取的時候。但隔了兩個多月還不來取,這是頭一次。
我也有他的手機號。
我撥過幾次,每次的結果都是——該手機已停用。
他在哪里?在干什么?難道忘了書的事了嗎?
不由得,不安了。
后來,我就做了那場玉龍他變成了一條龍的夢。
我與四弟通了一次電話,“指示”他必須替我聯系上玉龍。
四弟第二天就回電話了,說他到玉龍家去過,而玉龍家動遷后獲得的小小兩居室又賣了,已成了別人的家。四弟也只有玉龍的一個手機號,就是那個已停用的手機號。看來,我只有等了。不是等他來將我簽了名的書取走,那一點兒都不重要了。
我盼望他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使我知道他平安無事。
有些人的生活,做夢似的變好著。好得以至于使我們一般人覺得,作為人,而不是神,生活其實完全沒必要好到那么一種程度。即使真有神,大多數的神們的生活,想來也并不是多么奢華的。
有些人掙錢,姑且就說是掙錢吧,幾百萬幾千萬幾億的,幾通電話,幾次秘晤,輕輕松松地就掙到了。這里說的還不是貪污,受賄,是“掙”。
而有些人的生活,像垃圾片似的,要出現一個小小的好的情節橋斷,那幾乎就非從頭改寫不可。而他們的草根之命是注定了的,靠他們自己來改寫,除非重投一次胎,生前一種人的家中去,否則,“難于上青天”。
而有些人掙錢,仍會使人聯想到舊社會——受盡了屈辱、剝削和壓迫。
最不幸的姑且不論,中國又該有多少玉龍,其實艱難地生活在無望與渺茫的希望之間呢?
而盧家的這一個玉龍,他有許多種借口坑、蒙、拐、騙,卻在人品上竭盡全力地活得干干凈凈——我認為他的基因比某些達官貴人高貴得多!
我祈禱中國的人間,善待他這一個野草根階層的精神貴族。
凡欺辱他者,我咒他們八輩祖宗!
玉龍,玉龍,快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