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丈

岳父去世快六年了，如果還在，虛歲應該104歲了。

岳父名諱陳守智，仁義禮智信，排行老四。老東北，錦西高橋人。雖說是東北人，個兒并不高。但見過的，準讓你記住。廣額，重眉，小眼，一字唇，很有力度。一般接觸時很和藹，可要是話不投機，沒什么好商量，瞧也不瞧你一眼，沒招來兩句損算是撿到了個便宜。據我那些年觀察，見他似乎沒有什么養生技巧或秘訣。不愛吃蔬菜，愛吃肉；大冬天，照喝涼水；晚上起來，覺得肚子餓了，將櫥柜里冷肉拿出來，再倒上一杯酒，吃喝完畢，再去接著睡，沒事。岳母老說他，也不管用。就這，足讓人佩服。

我第一次去安徽當涂柴巷拜見岳父大人（岳母此前已見過一次），就設計好要給我一個下馬威，約我談話，七拐八彎，云里霧里，想把我裝進去。待我意識到時，趕緊裝出一副無辜、不明就里的樣子，蒙混過關。看出他還是愿意讓我娶他的女兒，也就有了坦然面對的勇氣。自此以后，自然恭敬有加，卻不免有敬而遠之的味道，相互玩點“深沉”。在我，知道了岳丈的厲害，就是不讓他抓住什么“尾巴”，免得他小看了我。家中上下沒有不怕他的，包括我的連襟姐夫。岳母除外。岳母撅他的時候，也做徒勞的抗爭，最后還是打出免戰牌，俯首稱臣。雖然他位極“太上皇”，卻也只能“眾人之上，一人之下”，接受領導，服從管理。他看出我很難就范，對他的“號令”或決定，不合己意，常常“陽奉陰違”，曲線孤行，由此我也就從他那里得了個“笑面虎”的綽號。岳母對我的偏愛，自然成了我的護身符。

這些都是家庭趣事。從錦西高橋到當涂柴巷，將近100年的光陰，有多少風雨相加，陰晴更替，又有多少喜樂交織，升沉起伏，絕不是像寫文章這么簡簡單單。岳父的一生曲盡跌宕，充滿傳奇，我知之甚少，連他的女兒、我的妻子玉立也不甚了了。我現在只能做這樣極粗線條的描述：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他作為張學良東北大學的學生，帶著他的大哥守仁的兩個女兒，隨東北大學遷到北平，完成學業。畢業后進北大做圖書管理員。盧溝橋事變，抗戰烽煙四起，熱血青年，尤其是年輕的大學生們紛紛投筆從戎。岳父自然受時局形勢激蕩，安排好兩位侄女，離開北平南下。當時學生們面臨的選擇是西安還是延安，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岳父選擇了西安，又隨著大轉移去了重慶。與錢歌川一起，為國民政府做外文的文字和圖片翻譯工作。岳父大學雖然學的是教育專業，但他的英語水平卻非常好。不知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機構。其時，美國支持中國的民族抗戰，后來又派來了飛虎隊。岳父這時就去做了美軍招待所所長，算是負責美軍的生活起居。抗戰勝利，首都回遷南京，岳父進了中央民航局做專員，這是多大的官，我不清楚。八年抗戰下來，三十大幾的岳父此時還是孑然一身。朋友給他介紹了當涂縣一個富裕人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我的岳母。岳母比他整整小了12歲，他只好瞞下幾歲年齡，加之他那時也是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不難贏得芳心。后來岳母少不了拿來說事，岳父自知理虧，從不狡辯，微笑而已。我想這也是他甘愿接受岳母“領導”的一個原因吧。婚后定居南京，作為民航局大員，薪水不菲，日子過得豐衣足食，還有弟弟守信的媳婦和兒子與他們一起生活。守信是國民黨長江天險守軍的一位團長，據守安徽的西梁山，就是李白“天門中斷楚江開”的那地方。渡江戰役勢如破竹，守信命定成了敗軍之將，帶著家人逃回東北。國民政府無可奈何撤退臺灣，岳父一家也隨著往南遷，一直到了廣州。在這期間岳父收到哈佛大學接受他前去讀書的信函，這是他居住南京時一位美國人鄰居提供的幫助。而就在這個時候，岳母思鄉之情陡熾，既不肯去臺，也不愿赴美，只得留在大陸。返回南京或者當涂，都有不虞之憂，無奈從廣州去了云南昆明。這是出于怎樣的考慮，恐怕只有岳父自己知道。在昆明，大女兒出生。或許有那么一兩年光景吧，岳母仍是不能習慣西南的生活，執意要回她的故土當涂柴巷。在漫長的回鄉路上，又遭遇強梁，幾乎將頗有些分量的細軟洗劫一空。終于回到當涂，幸而岳母娘家房子尚未全被充公，有個可棲身之地，地方政府也為他們安排了工作。岳母到縣城小學當教師，岳父卻到鄰縣去做中學英語教師。1956年有了第二個女兒。最初幾年在有驚無險的提心吊膽中度過，肅反、三反五反沒有被打成反革命，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但在1957年的反右中，岳父終于在劫難逃，成了右派分子。右派分子的指標，落在他這樣有“歷史問題”的人頭上是順理成章的事。教職被開除了，送到安徽著名的白湖農場勞教。勞教結束后遣散回家，沒有工作，沒有地位，僅靠岳母小學教師的工資維持一家六口（岳母的母親尚在；原來跟隨父親去了東北的侄兒文良又回來，成了兒子）的生計無疑十分艱難。岳父只好帶著兒子去擺地攤，在學校門口賣孩子們喜歡的小什件，洋畫片、橡皮筋、彈弓、玻璃彈子之類。其實，那所獲實在是少得可憐，然而，他又能去做什么呢？又會允許他去做什么呢？于是他只能再去開辟新領域，養雞、養鴨、養豬。以他所受教育與經歷，處在當下社會的另冊中，其中的苦澀與尷尬、承受與自持，是他每一天都無法逃避的。在那樣一個反常的時態中，任何人都可設身自度，如何能處辱不驚，逆境自重，都是個難以想象的重大題目。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78年平反，其中還有“文革”間飽受批斗的不堪歲月。

1978年平反，恢復了教職，成為縣城一中的一名英語教師。雖然已經是68歲的老人，他還是回到學校，一絲不茍地履行了幾年教席。做了21年的無業游民，人生輝煌無覓，也要給自己人生為社會服務畫上一個有力完美的句號。國家補發了他的工資，兒子、大女兒已成家立業，小女兒也在他平反的那年考取大學，女承父業，選擇了英語專業。一切否極泰來，生活似乎又走上了正常軌道。過去的，已成歷史，然而，以我的揣度，胸中塊壘，心底波瀾自有它涌動的節奏。在我走進陳家，成為一個成員，讓我驚異的是，岳父絕口不提往事。

岳父有兩個顯而易見的特點，一是特別喜歡孩子，尤其是女孩。二是不善于與成年人打交道，無論男女。每次與妻回到當涂那個小巷，早早會聽到家門口一片唧唧喳喳的聲音，接著就看到，老房子門前稠稠的樹蔭底下，一群男孩女孩簇擁在他的周圍。尤其在周末，或者傍晚。你看他全是一副不急、不惱、不煩的樣子，給這個孩子說說這，給那個孩子說說那，鬧而不亂。他把喜歡孩子與為孩子輔導英語這兩樣結合在一起，是一個合格的孩子王，生活得充實而且快樂。他不但不要他們一分錢的學費，還總是準備很多零食，討好他的童子軍。我想，他老人家高壽，怕是與此不無關系吧。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他90多歲以后，直到他與岳母到蕪湖與大女兒一起生活，也依然如此，只是到了最后的三兩年才終止。他的童心與他不善于、不喜歡與成年人往來正好相反相成。他對塵世間的俗務幾乎沒有一點精進的興趣，對成年人，抑或說社會人交往規則的知識儲備量很少，似乎有意加以屏蔽。穿越了長長的歷史時空，歷閱了無盡的人間喜怒哀樂，在寧靜溫暖的夕陽下，抖落掉曾有的令人難堪的俗世風塵，切進最真實而無欲的人生，一切按照規律已安排妥當，其他便已顯多余。雖然如此，作為親家與我父母的交往卻是一個特例。我的父親在我與妻子確定關系時，從山里趕來與這里兩位老人見面，算是一個程序。再后來，兒子出生，父母親又一齊過來，親家再次相會。仿佛真的有緣分，他們一見如故，在一起總有嘮叨不完的話。從此便常常叮囑我：讓你父母親來當涂住住！這在岳父那里，是極為罕見的。1987年暑期還沒到來，我和妻子商定，暑假帶孩子去東至縣山里我的老家，讓在這里幫助照顧孩子的妹妹小滿先回。岳父得知，提出他也要去，和我妹妹一起去。我們拗不過他，只得同意。按理，即使去，也得和我們一起走。或者按照俗禮，由我父母發出邀請。可他不顧這些，徑直去了。我和妻子去后發現，不僅什么事也沒有，而且還一副興味盎然的樣子告訴我們，這個山村遠遠近近的地方，他都跑了個遍，發現了很多新鮮事，還結識了新朋友！

其實老人家還有兩個顯見的特點，一是持之以恒的學習精神，二是語言的犀利。偶爾他會陪岳母打牌下棋，其他時間總能看到他在那里看什么或者寫什么，戴著老花鏡，一副專心致志，心無旁騖的樣子。為了輔導好那些學生，平時就做了大量的資料積累，輔導時因材施教，內容不斷更新，決不僅憑當年當老師所熟知的知識來教學生。這是那些家長愿意把孩子送到他這兒來的重要原因，不要學費倒是其次。他的女兒在大學教英語，淘汰的英語書籍資料都變成了他的寶貝。我們后來離開蕪湖到了北京，幾天就會見到一封信來，事無巨細，洋洋灑灑，長篇大論。字寫得隨意、流暢、有骨，可見出那時代讀書人漢字書寫的功底。按照現在書法家標準，稍稍有意習之，就是像樣的書法家了。他老人家的語言富有穿透力我是領教過；不特是我，其他家庭成員也都屢屢遭遇此類語言尷尬。就連岳母大人這樣的“最高領導”，也得含糊他幾分。予舍予奪，信手拈來，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讓你防不勝防。岳母于是揶揄他“窩里狠”，而女兒們則常說“損人不打稿子”。其實，語言其表而已，他是一個極善良的人，甚至可以說心無纖塵。

老人家愛孩子，自己的孫輩自然是疼愛有加。這些孫輩依次是：小紅、小健、阿翀、小路、阿徽。小紅、阿翀分別是哥哥文良、姐姐妍林的長女，又是兩位老人帶大的，更是不一般的寵愛。阿徽是我和玉立的孩子，最末，尚在母腹時就取好了大名：寧徽。一則我本安徽人，而當時卻在遼寧讀書；二則岳父并玉立祖籍遼寧，而現在亦屬安徽人。這個名字大約妻子跟她父母親提起過，似無異議。阿徽我們有時也把他丟在爺爺奶奶那里。稍稍長大后，爺爺就教他背英語單詞，也教他下象棋。漸漸地，初生牛犢不怕虎，竟敢屢屢向爺爺邀戰。看他那副顧頭不顧腚的戰法，老岳父偷著樂。兒子在小學四年級時寫過一篇作文，叫《下棋》，寫的就是與爺爺的“戰爭”——

下棋

一天，我去爺爺家。自恃在家跟爸爸學了幾招棋藝，就對爺爺說“爺爺，今天下午我們殺一盤，干不干？”誰知爺爺爽快地答應了。

下午，爺爺真的前來“應戰”。我連忙擺開了棋盤，擺出一副一決雌雄的樣子。我自以為有備而來，就對爺爺說：“落子不悔，誰悔誰輸。”爺爺點點頭，搖著他的大蒲扇，樂呵呵地讓我先走。

我毫不客氣地架起了當頭炮，爺爺不慌不忙地走了步把馬跳。我一看這步棋被爺爺破解了，趕忙也上了馬。這時爺爺拱了一步卒，我又將車閃出來，拉開了大舉進攻的架勢。我將所有的主力都開到爺爺的陣中，橫沖直撞，搞得爺爺營盤雞犬不寧。

可是誰知后院失火，爺爺將我的士、象、小兵吃得一干二凈。我趕忙回防。心想：“爺爺真是老奸巨猾，我得想個辦法。”于是我偷偷調兵遣將，把炮拉到爺爺軍中的下方，又把馬調入爺爺軍中的腹地，想用馬后炮打個措手不及。

誰知爺爺早就看在眼中，老將往旁邊一躲，就避開了這一劫，我也不得不佩服爺爺的用兵如神。我見爺爺輕而易舉地避開了，氣不打一處來，決定對爺爺陣地進行“地毯式轟炸”。我又是馬后炮，又是連環炮，又是雙車銼。可是爺爺都一次次化險為夷。我見硬的不行，就和爺爺打起了持久戰，想讓爺爺失去耐心，好撿他的“漏勺”，一舉拿下城池。

可是最后還是我耐不住了，我見爺爺的一匹馬正在我的車的管轄范圍之內，決定嘗嘗馬肉的味道。這一嘗不要緊，只見我剛吃了馬，爺爺的炮“啪”的一聲打在我的老帥頭上。等我醒悟過來，已經大勢去也，氣得我捶胸頓足。

爺爺這招拋磚引玉可真厲害。“姜還是老的辣啊！”我心想。

2007年4月24日，岳父溘然長逝。12天后，久病的岳母也追隨而去。12年與12天，對二位老人來說，仿佛是他們之間的一個命數。

其時，妻在國外公務，不能回來奔喪，“忠孝不能兩全”，這也成為她一個永遠的痛。在她出國前回去探望雙親時，為他們在當涂買下了一塊永久之地，離縣城不遠，緩緩的山坡，向陽，前面是一片田疇。

在現在這個季節，那里應該正是杜鵑啼鳴油菜花開的時候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