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建設團隊并建立團隊間的相互信賴是非常不容易的。但唯其不易,才更需要領導人的高度關注。幸運的是,歷史在這方面提供了許多豐富的教材,讓后人可以不必親歷刀光血雨,就能從前人的經驗教訓中去體會學習。
東漢獻帝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中國北方的兩大軍閥袁紹和曹操在官渡(今河南鄭州和開封的中間點附近)展開了長達八九個月的大會戰。雙方都很清楚:這將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
就戰前的實力盤點,各方一致看好的當然是袁軍:
就政治號召力而言,袁家”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是名士集團的當然領袖;曹操則家世微賤,一向為人所輕。
就軍事實力而言,早在十年前關東聯盟討伐董卓時,兵力最雄厚的袁紹就已被公推為盟主,曹操則不但沒有自己的地盤,甚至連五千人馬都只是勉強拼湊組成,在聯盟中只能算是一個小人物。雖說在其后幾年中,曹操陸續清除了周邊的呂布、袁術、張繡等勢力,但總兵力也不過七萬,遠不及袁紹的七十萬。
就戰略地位而言,袁紹據有河北、山東的大部;曹操則局促于中原四戰之地,處于內線不利地位。
想不到,會戰的結局跌破所有人的眼鏡:投入戰斗人數僅兩三萬人的曹軍竟然大敗多達十余萬人的袁軍。袁紹最終僅帶著八百騎逃回河北,從此一蹶不振,抱恨而終。官渡之戰成為曹操躍登中原霸主的關鍵之役,同時也成了中國歷史上以少勝多、以弱克強的著名戰役之一。
為什么結局會是這樣?是哪些必然和偶然的因素造成了袁紹的”團隊失靈“(Management Failure)?競爭成敗的關鍵究竟在何處?
官渡之戰七年后,27歲的諸葛亮在隆中向劉備簡要地分析:“曹操比于袁紹,則名微而眾寡,然操遂能克紹,以弱為強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諸葛所謂的“人謀”,當指戰略、智慧而言。曹操機智過人,麾下又是謀士如云,計如泉涌不足為奇。但反過來看,袁營中也不乏能人,他手下的許攸、郭圖、審配、逢紀、田豐、沮授等,都是當世有名的智士。那么,從組織運作的觀點來看,袁紹的團隊出了什么問題?袁紹本人的領導出了什么問題?
當袁紹發軍南下時,曹操聚集文武重臣商議對策,當中孔融和荀彧有這樣一段論辯——
孔融:“袁紹勢大,不可與戰,只可與和。”
荀彧曰:“袁紹無可用之人,何必議和?”
孔融:“袁紹士廣民強。其部下如許攸、郭圖、審配、逢紀皆智謀之士;田豐、沮授皆忠臣也……何謂紹為無用之人乎?”
彧笑曰:“……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智,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無用——此數人者,勢不相容,必生內變……縱有百萬,何足道哉!”
孔融默然。
荀彧原來就是從袁紹陣營投奔曹操的,對袁的人馬最了解。袁營其后發生的一連串內訌,果然驗證了他的判斷:
最有遠見也最忠心的田豐,在大戰前因直言忠諫被下獄,最終被逢紀讒言害死。
同樣忠心耿耿的審配在軍情緊急之際,將許攸子侄收捕下獄,逼得許攸臨陣叛逃曹營。
郭圖用讒言逼走了袁紹手下大將張郃、高覽。
實際上,戰事相持到十月時,曹營已經絕糧,必須向后方的許昌緊急求援。但袁紹手下的謀士許攸一反叛,并向曹操獻計燒掉袁軍在烏巢的糧草后,整個戰局隨之翻盤,急轉直下。這是官渡之戰最后的勝敗關鍵所在。推原論始,袁紹的軍事失敗,顯然原因在他的團隊失敗、領導失敗上。
曹操的頭號智囊郭嘉說袁紹“外寬內忌、多謀少決”、“聽讒惑亂、是非混淆”。袁營謀士雖多,但多相互攻訐,反觀曹操手下的荀彧、荀攸、程昱、郭嘉、滿寵、劉曄、呂虔、毛玠、于禁、典韋等人才都能各安其位,從無相互讒害。因此曹操可說是擁有真正的班底,真正的團隊。
為何這兩位領導人的手下會有這樣的差別?再要深入探尋的話,似乎可從他們的領導和溝通模式上看出一些端倪。
現代談組織行為的教科書,多把小團體的溝通網絡分為三種形態:樹狀、輪型和星型。
樹狀的溝通模式是依循正式的組織體系,比較嚴謹,卻也僵固;輪型是以領導為溝通的核心,打破層層傳遞的限制;星型網絡則鼓勵所有成員都要主動和其他人溝通。
以溝通風格而言,輪型比較凸顯領導者的信息壟斷地位,星型則較能讓所有成員享有參與和滿足感。至于哪一種模式較佳,是難有定論的,具體要看當時的情境、組織氣候和領導人的風格而定。例如,戰時可能較需要樹狀結構的速度,平日則不妨多鼓勵星型模式,以塑造參與感和團隊精神。
袁紹的溝通模式顯然比較偏向樹狀或輪型。亦即:他會隨機、個別征詢部屬的意見,同時部屬也會個別向他反映意見,但部屬彼此之間少有坦誠的橫向溝通,而袁紹也很少采取眾議方式來作決策。他本人既是個“有選擇的傾聽者”——只聽他喜歡聽的,對逆耳忠言一概不采納,又是個容易混淆是非,用一時結果來入人于罪的沖動型領導人。這種領導風格和溝通模式造成的直接后果是:袁的部屬產生了“我只向老板負責”、“只要老板滿意就行,別人無所謂”的意識和心理契約。久而久之,由于資源的排擠效應,大家都要想辦法逢迎主管,以便得到賞識和信用的機會。
當意見被采納,就要想盡辦法讓自己的意見(而非團體的決策)成功,或謊報成功。萬一失敗,就想法嫁禍于人。
如老板采納別人的意見,便千方百計暗中阻撓,等著看別人出洋相。
上述二者都是人在功利性的樹狀組織中為求出頭而容易產生的行為。如此陳陳相因、惡性循環,自然形成了袁氏公司虛矯不實的企業文化,以及其后無可挽救的大敗局。
對照來看,曹操多半會將一個議題透過眾議來讓大家相互辯難、分享智慧,以便得到最周延的思考。此外,曹操頗有容人的雅量,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以容納”剛而犯上“的人才。
但最重要的一點可能是:曹操不光依“事功”來獎罰,而且能賞識具策略性、團隊性的“行為”。
公元207年,曹操不理曹洪等人的勸諫,出塞遠征烏桓部族(今遼寧朝陽附近)。結果雖然取勝,卻也吃了不少苦頭。回到易州基地后,他便賞賜行前曾勸阻過他的人,承認自己只是僥幸成功,不足為法,并希望大家不要因意見不被采納而不敢建言。
意見不被采納都能得到獎賞,因此大家都能勇于提案,也不必相互妒忌。曹營中一旦形成決議,就再沒有第二種聲音,或陽奉陰違,而能一致向目標努力。久而久之,曹操獎勵的是“人”、“團隊”、“過程”,而不僅僅是“事”、“明星”、“結果”。于是他的班底自然而然地成形了。
皇帝也需要班底,這班底指的不是私人的親信,而是能真心協作、目標一致的團隊。馬基雅維利主張讓臣下相互斗爭,君主好掌握所有的信息,防止部屬們勾結造反,這在中世紀連年戰爭、“信息即權力”的年代容或有理,但在信息技術高度發達的現代,任何一個小團體的老板都不應再靠壟斷信息來駕馭團隊,而應該將“管事”的心態調整到“理人”上頭。只有靠健康的溝通模式,才能讓班底成員之間既有意見的激蕩,又能共享愿景,成為真正的團隊。假如袁紹能認識到這一點,官渡之戰的歷史,甚至整個中國的歷史,可能就要改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