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珞·席格說:不,不,必須準確表述,用中文說就是軍妓,而不是軍醫。雖然我當時確實是護士,但眾所周知的原因,那是一九四三年,夏威夷到處是軍人,還有中國的五十二軍。這番號我永遠銘記,一開始不知道他們為什么來,也不知道他們將去哪里,只知道他們正在接受難以想象的殘酷訓練。訓練他們的是美軍陸戰一師,那是上帝釋放的魔鬼,但美國人寬恕他們,他們必須兇狠,他們面對的是日本軍人,如同獵人面對野獸。
接受訓練的五十二軍,不少人很快就被淘汰,每天五次三千米奔襲,每次必須十八分鐘內完成,好多人體力不支半路昏厥。陸戰一師魔鬼可沒耐心同情,他們用皮帶抽、皮靴踹,像驅趕病弱的可憐羔羊,有的軍人送到醫院遍體鱗傷,有的害怕被遣返回國甚至開槍自裁。我以為他們在遭受虐待,后來聽說他們是蔣總統下令全國挑選的出類拔萃軍人,肩負著苦難國家的尊嚴,必須接受非人訓練才能不辱使命。
醫院靠近海灘那片紅樹林依然茂密。我看紅樹像桃樹,樹干細長光滑,枝葉肥厚翠綠,蜿蜒數百米密集生長在淺灘苦澀海水,隔絕喧囂紛擾,我很愿意相信那是你們所說的世外桃源。退潮后我們姐妹們三五成群躲躲閃閃聚攏紅樹林,通常是黃昏時分,遠處夕陽漂浮在海面,像平射過來的巨大探照燈,把幽暗紅樹林照得……不知該用什么詞匯描述,應該說有些朦朧,像夢幻中的海市蜃樓。我們安靜地眺望海面,海水由金黃色慢慢黯淡,最后剩下無邊無際黑暗,如果沒有月光,天空就亮起星星,像在遙不可及的天堂朝我們擠眉弄眼。
現在想來很傻,我們光著雙腳,身上穿戴卻異乎尋常的鮮艷,像準備參加盛大舞會。我喜歡穿一襲雪白長裙,頭上戴頂藍色繡花拷邊遮陽帽,有時還戴副墨鏡。二十來歲,那時我們多年輕啊,任憑海風吹拂一點不感到冷,心頭像永遠在燃燒。
不知當時是誰的提議,也不知誰最先想到這片紅樹林,我們像一群美麗候鳥,到時候就不約而至。最多時可能有上百姑娘,千姿百態,并不全是我們醫院的。沒人強迫,也不像戀人約會,大多數人不知今宵將與誰銷魂。黑暗中聽到成群結隊腳步,像狂歡夜燈光驟然熄滅,我馬上心跳加速,禁不住翕動鼻翼,希望聞到熟悉氣味。卻只有一種氣味,可能是荷爾蒙,除此之外分辨不出個體差異。經過幾個月高強度訓練的中國軍人,胳膊一樣有力,但不粗魯,有的還害羞。我喜歡捉弄人,讓對方四肢著地跪在沙灘爬行,我騎在他背上,雙手勒住他脖頸,聽他“呼哧呼哧”喘息。當然也有不老實的家伙,直接把我馱進海水,任由他胡作非為……然后回到岸上,一絲不掛等待衣服風干。大多數男女兩人一對,分散在遼闊沙灘,潮涌濤聲湮沒大喊大叫和快活呻吟,這是另外一種靜謐。躁動不安的中國軍人不失溫柔體貼,甚至允許拿他赤裸身體當搖籃。我當時很不理解:中國人皮膚為什么如此光滑?盡管手掌粗糙,臉也粗糙,但胸脯、肚皮、大腿幾乎不長汗毛。我有時情不禁,用舌頭舔他,他不勝瘙癢笑得滿地打滾,順勢就把我壓在他健壯肉身下……只能說真棒!
他們分批放假,今晚的客人不知什么時候還能走出兵營,就是來了也不一定遇上,黑暗中像搶奪新娘,亂哄哄搶了就走,知道姓名也難以對號入座。何況語言還有障礙,他們不會英語,我們不會中國話,勉強學會幾個單詞也發音不準。
到了一九四四年,你們說的“五一”節前夜,我們當中大多數姑娘都收到一張紙條,紙條上僅有中英兩種文字書寫的一個人名??赡軐Ψ较M覀冇涀。菏澜缟线€有這樣一個人,他來過這世界!第二天全體消失,無從知道他們去向。
有一天我鼓起勇氣,拜托一位隨軍記者打聽:中國五十二軍去哪里了?諾曼底登陸后才打聽到,五十二軍直接開赴諾曼底戰場,死傷極其慘烈,連一向蔑視中國的丘吉爾首相都贊嘆:這是蒙古人時代結束七百年以來,第一支挺進歐洲的中國軍隊,在盟軍中不比任何一支軍隊遜色。他們英勇無畏的流血犧牲,為自己國家鋪設了通向仲裁者席位的紅色地毯,從此戰后世界秩序的維護,不得不豎起耳朵聽那古老帝國的聲音,他們可以對任何國際事務說NO!
我們在紅樹林掛出綴滿小白花的花環,把留下他們名字的紙條集中在一個人手中保管,共同約定:只要確認哪位遇難了,就把那人的紙條埋葬在紅樹林。從此我們精細守護,花環破損立即更換,守護紙條的人過世另外的人接下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直相信他們中一定有人找上來,告訴我們哪些人犧牲了,告訴我們后來又發生了什么事,告訴我們我們想知道的一切……直到今天,當年的姑娘只剩我一個年近九十的老人,還沒等來一位當年的中國軍人。非常希望你能告訴他們:哪怕還有一個人活著,我也不會把紙條埋葬……說到這里,法珞·席格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