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金融反腐一聲槍響,驚破了債市碩鼠的黃粱夢。
一個月內,中信證券固定收益部執行總經理楊輝、萬家基金固定收益部總監鄒昱、齊魯銀行金融部的徐大祝接連被查。業界驚呼:大佬和階下囚,只有一步之遙!
債券精英們華麗的面具被無情撕下,為利益鏈綁定的幕后交易共同體,也在瞬間被曝曬于陽光下。
勁風滿樓,一場債券市場的監管風暴已大軍壓境。
6月4日,本刊記者從坊間獲悉,中央結算公司通知其結算成員,在銀行間債券市場進行債券交易時,需采用券款對付(DVP,一手交錢,一手交券)的結算方式,廢除目前業界普遍采用的見款付券和見券付款兩種交易方式。
此消息雖尚未得到中央結算公司的回應,但多數分析人士認為此言不假,也是中央結算公司對近期固定收益業務中大量出現的“空手套白狼”行為的一種管制。
“目前采用券款對付結算方式的多數是商業銀行等大機構,所以,這個新規定影響到的是基金、券商和丙類戶等小機構,因為它們是債市腐敗交易的主要參與者。”有不愿具名的業內人士如是告訴《IT時代周刊》。他還介紹說,“央行推動券款對付結算方式的決心由來已久,此次借債券市場監管風暴徹底廢除見款付券和見券付款兩種交易方式,或正逢其時。”
該業內人士口中的“監管風暴”始于今年4月16日。那天,萬家基金固定收益總監、“招牌基金經理”鄒昱被上海警方帶走接受調查,使得整個滬上債券市場一片凝重。
事態在5天前就有些許征兆。自那天始,鄒昱未在萬家基金浦東總部出現,然后聯系中斷,手機也關機。但當事件一旦被坐實,還是讓人感覺太過突然。就在不久前的一次行業聚會上,鄒昱臉上一片平靜,既無“萬家固收一哥”的強盛氣勢,也無即將遭遇無妄之災的驚悚。
因為平時謙遜低調的職場作風,使這位年方31歲的基金經理在業界頗受好評,上海申銀萬國證券分析師居生甚至對其不無景仰,他曾多次公開稱贊“鄒昱是一位很有想法的基金經理”,還建議身邊的朋友“有機會多找鄒昱聊聊”。
但是,法不容情,在由中紀委拍板要求必須一查到底的債市反腐風暴中,鄒昱終究落馬。和他一道被警方帶走的,還有楊輝、馬喜德和張守剛等一批曾經叱咤全國債券市場的大佬。
這一切都緣于近兩年固定收益類基金井噴式增長的大背景。由于中國股市從2006年起就“跌跌不休”,與之休戚相關的基金市場也受疲軟拖累,于是,銀行定期存款、國債、金融債、企業債券型基金等固定收益業務開始受到追捧,資本規模出現大擴容,每年的債券發行規模高達1000多億元人民幣。但是,在這類以往不受監管層重視的交易中,一批基金公司固定收益部從業人員利益自肥的案件開始逐個暴露。
集中抓捕
本刊記者從萬家基金內部員工鄒紹劍(化名)處了解到,從4月11日起,“央行和證監會聯合出手”,鄒昱被“帶走調查”,甚至“已有司法機關介入”的消息在行業內已是滿城風雨。“當時公司內部要求員工就此保密,但大家都清楚,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鄒紹劍說。
4月16日晚間,萬家基金發布公告,稱“鄒昱因個人行為正在被公安部門調查”,其與公司的勞動合同也已解除。公告還強調“鄒昱在任職期間,未發現有損害基金份額持有人利益的行為發生”。截至目前,萬家基金沒有接受監管機構的調查。
據有關報道稱,鄒昱曾于2006年7月至2008年3月間在南京銀行從事固定收益研究,2008年4月進入萬家基金管理有限公司,從事固定收益投資研究工作。至案發前,其名片上已印有固定收益部門總監頭銜,管理著一個近20人的投資團隊。另外,他還是萬家基金投資決策委員會委員,直接掌管的資產超過250億元,占到公司規模的三分之二。
在這幾年里,鄒昱在萬家基金固定收益部的工作表現可圈可點,他接連獲得2009年、2010年和2012年的中國基金業最權威獎項“金牛獎”。在今年3月底揭曉的2013年度“金牛獎”名單中,萬家基金又獲得了“債券投資金牛基金公司”第一名的好成績。
“鄒昱的投資能力的確很強,否則不可能剛來兩年就升到固收部總監的位置。”一位曾經和鄒昱合作過的基金業人士說。而在居生看來,“萬家這幾年在固收領域的優異表現與鄒昱有很大關系。”
和鄒昱同期被帶走的還有中信證券固定收益部董事總經理楊輝。4月21日,楊輝以涉嫌“向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的罪名被公安機關正式批捕。
楊輝涉案之所以令人注目,皆因他是中信證券公司固定收益部的“二把手”——中信證券固定收益部的董事總經理、中信證券資產配置小組、產品委員會和風險控制小組成員,而中信證券是中國最大的證券公司。因此,楊輝成了中國債券市場上較有分量的人物之一。
據已經公開的案件進展情況,楊輝于3月14日被公安機關立案調查,1天后即被刑事拘留。4月14日,公安機關向遼寧省檢察院報捕,隨后正式批捕。目前,楊輝羈押在遼寧省公安廳的看守所。
到了4月下旬,坊間又傳出消息稱,齊魯銀行金融部徐大祝被公安調查拘留。緊接著,西南證券固定收益部副總經理薛晨、江海證券固定收益部副總經理張守剛等人也被警方帶走調查。而先期被抓的易方達基金公司基金經理馬喜德,正處于取保候審階段。
短短時間內,一大幫債市風云人物或犯案或被帶走調查,中央嚴肅整頓債市的消息在圈內不脛而走。
“這應該是一場多部委聯手啟動的調查,固定收益在業界已是風聲鶴唳。”上海一家券商的固收業務負責人如是看待當前的行業形勢。他還聲稱,參與調查的部委包括中紀委、審計署、公安部、央行、證監會和銀監會,據此陣勢,他認為未來涉案人員會更多。
蔓延到銀行業
債市反腐調查工作還在繼續,而本刊記者從可靠渠道了解的最新進展是,被調查對象已經蔓延到了銀行領域。此前,業界傳出工農建交四大行均有人被監管部門帶走協查,還有消息稱某股份制銀行也牽涉其中。
就在此敏感時刻,南京銀行突然發布公告稱,接受夏平因工作需要辭任公司董事、行長、風險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發展戰略委員會委員的申請,該辭任自2013年4月19日起生效。
南京銀行的人事變動消息立即引發傳言四起,有觀點認為夏平“凈身出戶”與債券稽查不無關聯;另外一種擔心則是,債券市場頻發的違規事件在南京銀行被發現。
自2009年2月起,夏平任南京銀行行長逾4年。在其治理下,南京銀行的債券業務蒸蒸日上,債券投資收入由2008年末的11.72億元迅速增至2012年的27.97億元,南京銀行在銀行間市場上始終保持領先的市場份額。還值得一提的是,鄒昱恰恰曾在這4年內供職南京銀行。而萬家基金公司當初的特別聲明也表明,鄒昱犯案時間應該在南京銀行工作期間。
對夏平調任一事,南京銀行堅稱“無不正常情況”,但難以否定的是,南京銀行債券業務因受債市整頓風波影響,今年的投資收益陷入疲態。
有業內人士指出,債市中的被查人員大多都有商業銀行從業背景,只因商業銀行無論是在資金還是在券源上均擁有最多資源,容易產生尋租空間。不少犯案者雖然在被查時身在券商、信托、基金公司工作,但從事債券業務仍要倚賴原來在商業銀行的資源。
另據知情人士介紹,銀行間債券市場的黑幕正在緩緩被揭開,上海證監局已責令轄區內證券公司上報各家券商債券代持的情況,并且,稽查暴露的職位級別、時間跨度、涉案金額不斷升級,刷新了投資機構對稽查規模的預期。
“代持養券”
“就目前了解到的情況,鄒昱涉事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持有的債券大幅跌價、拒絕贖回,被代持方告發;二是為個人謀取利益。”有業內人士告訴本刊記者。據其介紹,債券基金經理為了追求高收益,涉嫌違規代持養券的可能性較大。但實際上,由于債券是場外市場,可以跟交易方私下達成協議,雙方交易價格并不為外界所知,不像股票價格那樣透明的,債券場外交易存在利益輸送的可能性。
“一些基金經理在外面養券積累了很多收益,并通過交易手段轉為私有。”這位業內人士說。
隨著鄒昱等案件的調查逐步深入,在金融機構內部已是公開秘密的“代持”和“養券”問題浮出水面。
“‘代持養券’在基金業內不算新鮮業務,簡單理解就是指投資機構以現券方式賣出債券后,跟交易對手再私下簽訂協議,在將來某一時間節點以接近當初成本價重新買回該筆債券。以賣出到再買回債券的時間長短進行劃分,期限較短的稱為‘代持’;期限長達數月甚至數年的則稱為‘養券’。”上海申銀萬國證券分析師居生進一步解釋說,“債券實際是投資機構持有,但又不納入它的資產負債表,可以規避監管。”
相比于躲避監管,投資機構更看中它所帶來的杠桿效應,進而從中獲利。據介紹,通過購買債券,委托代持、獲取資金、再購買債券、再委托代持的循環,資產規模可以成倍放大,從而提高投資杠桿。
比如,某基金持有3億元債券,利用兩次代持,實際上擁有9億元的債券,享有9億元的收益。但是,硬幣有兩面,在高倍收益的背面,一旦債券價值下降,基金將不得不面對3倍的虧損風險。只是由于近幾年中國債券市場的行情看漲,截至行業整頓之前,整個市場多為增值行情,虧損案例少有出現。
根據中國人民銀行的規定,銀行間債券市場成員分甲、乙、丙三類,甲類多為商業銀行;乙類一般為信用社、基金、保險和非銀行金融機構;丙類戶主要是非金融機構法人。其中,丙類戶不能直接參與債券交易,只能通過甲類戶代理交易結算。然而,正是因為監管機構無力對大量的普通公司賬戶加以監管,才導致丙類戶成為債券代持黑幕的重災區。
不少丙類戶的實際控制人是金融機構中供職的資深人士,憑借特殊的關系,丙類戶一方面找到銀行關系墊資買入債券,同時找到金融機構接盤養券,償還銀行墊資;在相關債券市場價格升高后,再次通過銀行墊資接回機構代持的債券,并在二級市場拋售獲利,實行利益輸送。同時,丙類戶由商業銀行代理交易結算,在交易記錄上很難被發現。
在這一波債市反腐浪潮中,西南證券固定收益部副總經理薛晨就是因為私建丙類賬戶第一個被帶走調查的機構高管。“薛晨是2012年下半年被調查的,至今未歸。”西南證券一位內部人員回憶說,薛晨就是被查出違法開立丙類賬戶。另據未經證實的消息,鄒昱出事也是因他和妻子在外設公司建立“丙類戶”(行業內又將其稱為老鼠倉,指基金從業人員在使用公有資金拉升某只股票之前,先用個人資金在低位買入該股票,待用公有資金將股價拉升到高位后,其率先賣出個人倉位進而獲利的行為),涉債券代持和利益輸送,被監管機構調查。
而據上述業內人士透露,債券市場上確實存在不少“老鼠倉”,債券基金經理、券商固收人士為尋求一己之私利,在外面注冊成立丙類賬戶公司參與銀行間債券交易,或收受丙類、乙類公司的商業賄賂。
行業里的“高富帥”
“我觀察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不少大基金公司債券基金經理開中檔車,中小基金債券基金經理卻大都開百萬級別的豪車。江海證券在行業內的最新排名才62位,張守剛在這里只是固定收益部副經理,他就敢堂而皇之地開保時捷、住西山別墅,你說他們賺錢有多容易!”長年研究債券市場的資深分析人魏倫向《IT時代周刊》透露。在他看來,債券市場內肯定存有明顯的灰色利益鏈,分布兩端的主要是基金、券商和城商行、農信社。
據了解,基金券商等市場化程度高的投資機構,出于對業績高度訴求,它們對基金經理和資管負責人會采取激勵手段,而債券基金經理和券商固定收益部負責人擁有廣泛的拿券人脈,也有千方百計地運用各種手段提高產品業績的沖動,通過找其他機構代持加杠桿的手段往往成為他們提高業績的“捷徑”。
在利益鏈的另一端,城市商業銀行和農村信用社相關負責人手中的資金充裕,但獲得債券的能力不如大銀行、基金和券商,更主要的是,他們沒有業績考核的壓力,在能拿到好的交易品種的同時,個人還有好處可拿,這使得很少有人能抗拒“銀彈”的誘惑。這就造成了不少城市商業銀行和農村信用社在銀行間市場激進的舉措。
正因為鏈條兩端機構各具優勢且利益訴求有著結合點,雙方一拍即合,利益輸送和行賄、受賄等黑箱操作慢慢成了不可見人的利益鏈。
從已經曝光的涉案公司類型看,魏倫的分析合情合理。已知的兩家公募基金(萬家基金和易方達基金)、兩家券商(中信證券和江海證券)和一家城市商業銀行(齊魯銀行)的負責人被卷入其中,正是這個利益鏈兩端的縮影。
“在很多人印象中,固定收益債券基金經理是‘矮窮丑’,股票基金經理是‘高富帥’,真實情況恰恰相反,后者掙的錢在前者面前不值一提。”魏倫說,“如果債券基金經理通過丙類賬戶搞利益輸送,每次動輒上億元規模的操作,即便是不太過分的利益輸送,這種無本萬利的低買高賣都會帶來絕對可觀的收益,而且神不知鬼不覺。”
名校出身、專業限制,如果再加上銀行和保險等行業的工作經驗,在這個市場很容易形成同學、舊同事的緊密利益圈子。在公募基金行業內,不少涉案或者有涉案嫌疑的機構就培養出不少基金經理。
一系列案件已經證實債市是一個極易滋生小圈子的環境,可怕的是游戲規則對這一類小圈子的形成有利益驅使的作用。
就在本文付梓之際,《IT時代周刊》從北京知情人士處獲知,萬家基金固定收益部總監鄒昱已由上海移交北京,由“固收專案組”負責調查。另外,中國證監會也在日前召開例會,表示已關注到萬家基金固定收益部總監鄒昱事件,會在下一步進行的基金公司2013年度專項核查的現場檢查中予以關注。證監會同時指出,對于基金公司在債券投資操作中利益輸送等問題,一向旗幟鮮明的保持禁止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