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朋友

人物簡介：吳虹飛，侗族人，中國作家，歌手。2013年7月22日，因涉嫌在微博上宣稱炸建委，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于2013年8月2日被釋放。

一

15歲那年，我出走了一次，坐上了一列向東開去的火車。我沒有買票，列車員沒有為難一個高中學生，所以我一直坐到了終點站。

我到了海邊，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大海。事實上，海水很臟，不是碧藍碧藍的。我住在那個海濱城市一家廉價旅館的大通鋪上，肚子很餓，到了晚上，害怕得不得了。那是一次很失敗的英雄行動，最終我又灰溜溜地回到了母親身邊。

那時，我希望很多年之后，我會長得高大美麗。我仁慈、慷慨、大度，擁有各種神奇的力量，寬容地原諒了扯我頭發(fā)的臭屁小男生。

那年，我暗戀的男生給我寫了一封信，告訴我他設計出了永動機。我知道我不可能依靠智慧來換取他的歡心了，就像我不能用出走來爭取母親的注意一樣，我用盡所有伎倆也不能夠吸引我愛的人來愛我。

15歲的那個夏天仿佛是永恒的，就因為一盤孟庭葦?shù)拇艓АＮ矣梦业膯畏艡C反反復復地聽了很久，那個單放機本是用來復習英語的，可它最后只是培養(yǎng)了我的憂傷。我后來分析我為什么很喜歡聽孟庭葦，恐怕是因為自己是一個有怨婦情結的人，總是想背叛抑或出走，離開我愛的人。我要很冷酷，要別人誤解，要別人誤解之后更加愛我。這是一個小女人的陰險之處。我現(xiàn)在明白，我不可能端坐在那里，就會有人主動向我走來，告訴我他愛我。

我一直以為我的男友是這樣的——英俊、善良，頭腦簡單，愛喝當?shù)厥a(chǎn)的蓮藕粉、冰糖綠豆湯。他有點懶惰，有點賴皮，胸無大志，他不會注意女友嘴上的口紅，也常常忽視我新做的發(fā)型。他也許不是很愛我，但是他又沒有勇氣更換女人。到了晚上，我們到城里的電影院去看電影，在馬路上牽手走路，讓晚風輕輕地拂過新洗的頭發(fā)。情人節(jié)到來之前，我要為他織出像樣的毛衣。

在戀愛幾年之后，我們肯定有結婚的計劃。但是他那剛過更年期的母親可能會不喜歡我，也可能會用掃帚把我們趕出去，所以，在嫁過去之前，我首先要學會跑步，飛快地跑開。

二

我與小康認識3個月之后就決定結婚了。我去見他的父母。那個時候選得很不合適，是晚上的11點，小康臨時做的決定。他是興盡所至，而我也樂于聽從。

他母親問：“你是哪里畢業(yè)的？”

我說：“T大。”

“T大？沒聽說過。讀什么專業(yè)？”

“環(huán)境學。”

“家里還有兄弟姊妹嗎？”

“有弟弟。”

我穿著白色的襯衣和深藍的背帶裙，并腿坐在沙發(fā)上，兩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那一次，我的家教得以完美呈現(xiàn)。

最后，他母親對兒子的選擇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小康，就是他了，我高大的男友和未來的夫婿。

小康，男，雙魚座，身高1米76，面白，文弱，走路有些內(nèi)八字。他喜歡笑，笑起來像個孩子。他眼睛比較小，幸虧有眼鏡。我的眼睛則比較大，雖然別人總說我眼大無神，其實當我愛一個人的時候，眼睛是很有神采的。

小康和其他人的區(qū)別不大。比如說，他也很喜歡看《大話西游》，喜歡老式搖滾樂隊，但是他分不清楚安冬尼奧尼和三級片的區(qū)別，唱歌有時會忘形到胳膊舞動脫臼。

算命的說了，我的星座和雙魚座的比較合適，所以我以為自己和小康有緣。別人追女孩要買水果和禮物或者香水，就像必須通過驗證一樣。但我沒有這么麻煩，因為根本不用小康追我，他請我吃了一頓20塊錢的飯我就答應他了。等到他得手后，我們經(jīng)常在西門附近的一個很偏僻的四川館子吃12塊錢一份的麻辣雞胗。

他給我買的棉衣和圍巾不知何故丟失了，我還丟失鉛筆盒一個，紅色毛衣一件。表面上是我記性不好，實際上我這是為他將來在公園拉別的女生的手埋下伏筆——我們分手后他并沒有找我要回以前的東西，倒是我跟他要10萬美金的分手費。

小康是好孩子，交大電子工程系畢業(yè)。上學的時候好像很牛，那時計算機才286，他就騎車去很遠的地方學這個東西。他后來總在電腦公司干活，差點沒當上CEO。我一點都不懂電腦，雖然所有課程都學過，但電腦對我而言只是打字機和郵筒。我對電腦奇怪的金屬外殼以及更奇怪的內(nèi)部總是心存畏懼，對懂電腦的人總是心生崇敬。我喜歡小康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大家都說他擺弄電腦很厲害。在我看來，只要和他在一起，這個世界沒有什么能夠讓我心存畏懼。

三

我跟了小康之后，不再害怕夜晚的燈，不怕地鐵里陌生的人群，冬天也不怕冷，甚至還主動交了一些朋友。我進步非凡，一躍成為了一個風韻猶存的好姑娘。而當他不要我之后，我就不喜歡出門，也不大樂意見朋友了，而且到了冬天，無論穿多厚的衣服，都是縮成一團，顏色全無。

兩年前，小康給我吃了兩個月的“朵而”膠囊，我覺得很貴，不肯吃，但是他許諾我會變得很好看。那時，我穿紅色的棉布T恤，卡其色的長褲，在他旁邊巧笑嫣然，很乖的樣子，很給他長臉。后來他不要我了，我尋思吃點什么找回我的第二春，我去問“排毒養(yǎng)顏膠囊”怎么樣？有人告訴我說吃了會便秘，我就不敢買了。分手3個月后，我的穿衣品位開始直線下降，我們同屋女孩甚至禁止我穿著秋褲就去上班。

我怕青春年華就這樣消失，所以去照了藝術照。在照片里，我還是風韻猶存。我發(fā)了一些很象孟庭葦?shù)恼掌o他，希望能夠以美色動之，后來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吃這一套。他注重的是心靈美，要的是心靈雞湯——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一個姑娘比我心靈美。

小康以前對我好，好得令人發(fā)指。比方說有一次他用自行車馱我出去，怕車后座硌人，就大動干戈地讓他媽媽從樓上把一個坐墊送下來，放在車后座上，再讓我坐在坐墊上。稍微懂得一些力學原理的人都知道其實大可不必。因為坐墊放在車座，而我坐在坐墊上，只能靠摩擦力才能坐穩(wěn)。而坐墊和金屬車座之間的摩擦系數(shù)是很小的，摩擦力只取決于我的重力，而重力又和質(zhì)量成正比，我的質(zhì)量比較小，自然就容易坐不穩(wěn)了。小康是智者千慮，竟然沒有想到摩擦系數(shù)這一層。

小康不要我的時候，我方寸大亂。那時正值畢業(yè)找工作之時，因為9·11事件，就業(yè)形勢不是特別好。我在人才市場被擠得東倒西歪，特別希望他能夠告訴我：“阿飛不怕，有我在。”我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笨拙地到處亂飛，內(nèi)心里期望做一個衣著整潔面容潔白的白領麗人，結果夢像泡沫一樣破滅了。

小康是個眾所周知的好男孩。我以為如果沒有十成把握，不要和好男孩談戀愛。因為如果分了手，包括我們屋的女孩都會認為是我不對，讓我百口莫辯。

我始終認為小康離開我是因為他太愛我了，而我實在太令他失望了。后來，小康交了一個眼睛小得象蜜蜂的女朋友，我很大度地說：“不如我和她比武招親，比比誰的眼睛大，或者比誰吃得多。”小康沒有同意這個荒唐的比賽。

小康準備結婚的時候，SARS來了。為了阻撓這樁婚事，我寫信給小康的公司，說小康得了SARS，署名“一名好心人”。小康氣急敗壞地打電話說：“你知不知道這樣是違法的。”我很諂媚地說：“你就是親手送我去坐牢，我也是愿意的。”

SARS期間，我在學校關了兩個月，當封校解除時，我第一個跑出學校找我的小康，但是北京太大了，我找不到他。

2003年10月，我國婚姻政策發(fā)生了重大改變，結婚不需要婚檢也不需要許多手續(xù)了。于是，小康和“小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結婚了，讓我第一次對國家政策產(chǎn)生了深深的不滿。

四

最后一次看見小康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在街頭相遇后，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后我拋出殺手锏：“我給你做飯，給你燉排骨湯！”

小康很悲情地看著我：“晚了。”

“他媽的。”我如彈簧一般跳起來，嘴里霍霍有聲，“打你丫的！”

由于反作用力，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穿著棉褲，屁股不疼。

可是他怕我打他，居然掉頭跑掉了，好像一個肇事司機——他跑得那么快，跑到馬路那邊，在50米之外回頭張望。

那一瞬間我感到有些寬慰，甚至想笑出來——我以為他在看我。

其實，他是在叫出租車。他坐的那種出租車每公里一塊六，我知道他的單位未必能夠給他報銷車費。

這個故事讓我總結出男人逃跑的秘訣：第一、從小學開始苦練短跑；第二、找一個短跑不及格的女朋友；第三、借助交通工具。

就這樣，小康成功地逃跑了。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人。

的確，北京太大了。

其實，世間萬物落到我們眼中只是光所成的影象，包括我之于小康，小康之于我。我們看到了什么，就以為世界原本如此。我相信小康愛我，所以小康是愛我的。小康不相信我愛他，所以我不愛他。這個邏輯只是影象罷了，真實是否存在，已經(jīng)不再重要。

在愛的時候，我溫柔備至，卻時常恍惚。我過去不去銀行，不坐公交車，不看報紙，不看電視；我不懂電腦，金融，政治，世界杯，奧運會。我的世界是很小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我的男友就是我的沙子，險些成為天堂。

編輯 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