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6日,江蘇南通一戶普通民居中,90歲的辛豐年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天。
辛豐年,本名嚴格。1923年7月15日,嚴格出生于一個軍閥家庭。“那是從四川向上海行軍的路上,我祖母坐在晃悠悠的轎子里,而尚在襁褓中的父親則安然躺在祖母懷里。”嚴鋒告訴記者,這是父親所擁有的第一個記憶。嚴格生長在一個大家庭,排行第二的他有一位兄長、五個妹妹和一個小弟弟。父親嚴春陽是孫傳芳的部下,曾任淞滬警備司令、上海戒嚴司令兼上海公安廳長,后又兼任上海衛生局長。北伐軍迫近上海前夕,嚴春陽自行解職,在上海淡水路法租界里做起了寓公。
戰爭與浪漫
1945年4月,嚴格從南通前往上海,然后從上海乘小船進入蘇中解放區,成為一名新四軍戰士。“其實解放區離南通城并不遠,但由于封鎖,只能繞道上海才能突破封鎖線。恰巧此時祖母要父親和一位姓宋的表兄去上海銀行里取些錢補貼家用,父親把取出來的大部分錢交給表兄帶回南通老家,自己則留了一點點作為路費。他跟表兄分別時說要去另謀生路,不回來了。”嚴鋒說,家里人當時就明白父親要去參加革命,但沒有說破。
嚴格到蘇中解放區時年僅22歲,先做文化教員,后進文工團。“當教員時,主要是教唱歌,也寫劇本。后來在金沙文工團里就什么都做,演員、編劇,還創作革命歌曲。每到一個地方,他就要去當地學校的圖書館里借樂譜。因為當時沒有復印機,他喜歡抄譜子,部隊要開拔了他就把原譜還給人家。”嚴鋒說,“你想想,一個解放軍戰士的背包里放的是西方交響樂總譜,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畫面?”
行軍打仗的間歇,嚴格喜歡到當地采風。“別人休息的時候,他就四處尋找當地民歌,請人唱幾遍然后把旋律記下來。每次采完風,都會寫信和好友章品鎮分享,章品鎮當時正在上海做地下工作。”嚴鋒說,父親和好友深受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的影響,“巴托克高度重視民歌,認為民歌是音樂的靈魂,于是他們當時約定,要把中國的民歌都采一遍”。遺憾的是,嚴格與章品鎮在這一時期往來的大量信件在后來的歲月中不慎遺失。
從海安到鹽城,從蘇州到杭州,從廈門到福州,嚴格隨軍走到哪里,就將音樂追尋到哪里。“這并不是我們印象中那個血雨腥風的戰爭年代。”嚴鋒說,“但其實,即使是在戰爭年代中,也并不缺乏浪漫和風雅。”
山雨欲來
新中國成立后,嚴格在福州軍區政治部下設的文化部中任干事,后來也當過福州軍區軍報《解放前線》的副主編。“從1950年—1966年,這應該是父親一生中比較安穩平靜的一段時光。當時還有一定的自由度,比如聽古典音樂在當時并沒有被禁止,還有學英語。”嚴鋒說,父親很久以前就想學英語,希望能夠直接閱讀英文原著,“但實際上政治壓力還是存在,父親學英語時就很怕別人知道,而對于聽古典音樂,領導也曾經旁敲側擊提醒他要注意影響”。
由于是部隊干部,嚴格在“文革”前的工資待遇頗豐。“父親結婚前錢還真不少,一個月的工資是140塊。”嚴鋒說,“除了買書、買唱片和最基本的生活開銷,剩余的錢基本上都用來接濟親戚和朋友了,當時受過他接濟的人真是多得不得了。”
嚴格的妻子是江蘇常熟人。“我母親很小的時候就跟小姐妹一起去上海打工,她知道要有文化才能在上海找到好工作,于是一邊上班一邊上夜校自學文化。”嚴鋒回憶,“母親是上海制藥廠的工人,隨著工廠整體搬遷到福州,經熟人介紹與父親相識并結婚。”隨后,長子嚴鋒、次子嚴銳先后于1964年、1968年降生,嚴格一下子成為一個四口之家的一家之主。
“文革”開始后,嚴格因“混入軍內的階級異己分子”的罪名被開除黨籍軍籍,撤銷一切職務。他從福州被押往江西住“牛棚”,1970年被發配回老家南通勞動改造。“母親想把福州的工作辭掉,帶著我們兄弟兩個去南通陪我父親。”嚴鋒感慨,“在‘文革’中,丈夫出了事,很多人為了自己的前途是要和丈夫劃清界限的,甚至還有告密揭發的。而母親卻沒有此舉,父母感情之深可見一斑。”
不幸的是,母親此時卻生了重病。“她只能把我和弟弟從福州送到常熟鄉下,托親戚代為照顧。”嚴鋒尤其記得,這一路上,母親抱著1歲的弟弟,牽著5歲的自己,還要照看所有行李,在福州到上海的火車上坐了整整三天三夜。
然而這個約定卻再也沒有實現,1971年妻子在上海病逝,嚴格終身未再娶。為了不讓年幼的孩子忘記母親,嚴格堅持和孩子們講上海話,以這種方式緬懷亡妻。從上海吊喪回來,嚴格把7歲的嚴鋒帶回了南通。由于無法同時照顧好兩個孩子,3歲的嚴銳仍然在常熟跟著姨媽生活,直到平反后,父子三人才真正團聚。
虔誠樂迷
嚴格有過兩次平反,第一次是林彪事件后的部分平反。1973年,兩個軍人來到磚瓦廠,宣布恢復嚴格黨籍,就地復員安排工作。
到1975年,徹底粉碎“四人幫”前夕,終于等到了徹底平反,復員改成轉業,完全恢復原來的待遇。“像他這樣的情況,一般是在附近大一點的城市里安排一個工作。但當組織上征詢父親意見的時候,他卻主動提出退休,當時他才50歲剛出頭。想把‘文革’中失去的看書聽音樂的時間補回來,這當然是父親主動要求提前退休的重要原因,但更主要的還是他對政治、對官場已經厭倦和心灰意冷了。”
按照當時規定,以嚴格的級別一般會分配一套三室帶廚房衛生間的房子。此后20年里,無論周圍鄰居的住房條件如何飛速進步,一家人從1976年—1995年就一直住在這兩間臥室和書房混用的小屋里。
退休手續一辦完,嚴格就一頭扎進了古典音樂的世界。他是古典音樂的“原教旨主義”派,特別喜歡貝多芬、莫扎特、肖邦、德彪西,不喜歡現代派和先鋒音樂。朋友告訴嚴格,韓國有一個短波臺每天播放七八個鐘頭的古典音樂,為此,嚴格特地買了一個當時最高品質的海燕收音機。
兩年后,四喇叭立體聲收錄機開始在市面上出現。嚴格在老朋友家聽過一次后,輾轉托人買來了一臺夏普AP9292。嚴鋒記得,收錄機運到家里的那天晚上,父親失眠了。“他半夜里爬起來把隨機的試音帶聽了一遍又一遍,完完全全被機器上大大小小閃爍跳動的紅燈和兩尺寬的‘立體聲’給徹底迷住了。”
沉浸在音樂世界里的嚴格,開始把心得寫成文章,并將英文的交響樂一詞“symphony”音譯為“辛豐年”作為筆名。80年代中期,好友章品鎮建議辛豐年寫一本關于音樂的小冊子《樂迷閑話》,后來推薦給北京三聯書店出版,這本小冊子后來成為愛樂群體搜求的寶貝。在出版過程中,辛豐年結識了《讀書》的編輯趙麗雅,因此機緣,辛豐年開始為《讀書》寫稿,開設“門外談樂”專欄。
雜食書蟲
嚴曉星仍然清晰地記得辛豐年舊所的擺設。“那是兩間朝南的小屋子,其中一間是老先生的書房兼臥室,另一間住著他的小兒子和兒媳。他的房間里靠墻擺放著一張床,有一張書桌,西面的墻上有三排鐵架子,東面墻壁前放著柜子,里面裝滿了書。”嚴曉星說,辛豐年是高度近視,“他和你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半睜半閉的,有時候你甚至不知道他是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
辛豐年后來從老房子搬到現在住的新房子里,面積變大了,但并沒有多余的房間作為書房,因而在搬家時只能保留大概200多本書。最終,幾千本書有一部分讓兒子嚴鋒帶走,塞進他那早已塞滿了書的車庫,另一部分則分贈友好,“他們是和我有共同語言的愛書人,但并非藏而不看的藏書家”。
晚年的辛豐年,每天早上4時許起床,晚上20時睡覺。他曾經說:“我現在很少聽音樂,時間全用在看書上。我要補課的書太多了,有些書過去讀了不求甚解,現在要重讀,而且不是一次地重讀。”他的視力越來越差,看書有些吃力,“所以不得已忍痛戒掉音樂,在自己眼睛還沒有瞎之前,能搶時間多看一點書”。
在辛豐年的葬禮上,播放的是老先生鐘愛的德沃夏克《新大陸交響曲》的第二樂章。嚴鋒在悼詞中說:“父親一生忠厚老實,善良正直,在艱難卓絕中把我和弟弟帶大。他參加革命不是出于投機,而是想奉獻社會,他在任何時候都從未停止對真理的追求,從未失去對世界的信念。父親畢生都在追求大愛大美,他這一生過得很苦,也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