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七星是天上的一棵草

關于北斗七星的想象因人而異：吃貨們說那是一柄勺子，可以用來吃遍天下山珍海味；拜金者說那是金屬貨幣時代一種叫“刀幣”的錢，可以用來換取人生所需的衣食住行，甚至身份、生命……而有一個女孩說北斗七星不過是一棵長在朗空中的草，前面構成梯形的四星是草根，深深扎入地下，吸收養分；后面茁壯成長的三星是草株，追求生命發展，吸收陽光雨露，力求超越已知的宿命。這個女孩名字叫芑蕎。

1995年的春天，《中國青年報》上有一份征文啟事：全國首屆草原文學夏令營征文選拔賽啟動。那時我剛參加工作，常給報紙雜志寫點浪漫煽情的故事，于是就選了一篇青春氣息濃烈的文章寄了過去。不久收到一張叫《中專生文苑》的報紙，上面列有征文獲獎名單，我的文章獲二等獎。報紙上還有一小版征友啟事，其中有一個五人的小集體自稱“北大荒陽光女孩”。我對有著高高白樺林的北大荒充滿好奇，便動手寫了一封信，閉上眼睛用手指亂點一個名字，睜開眼看到手指正對著的是“芑蕎”，于是寫上“芑蕎收”的地址貼上郵票投遞了。

收到獲獎通知，我便請了假，輾轉換了幾趟冒著黑煙的火車，到內蒙古參加了首屆草原文學夏令營。那份蓋著紅章的獲獎證書，著實讓我虛榮了一把。

草原夏令營回來后，很意外地收到了芑蕎的回信，郵戳上標著黑龍江蘿北，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縣城。雖然芑蕎也投稿參賽了，但無緣首屆草原文學夏令營。芑蕎在信中說，她在學校常讀《中專生文苑》，還建了記者站。信里有一首她寫的現代詩，說要我改。我讀了好幾遍感覺都很模糊，不好處理。想了半天，我干脆收起信，一口咬定是她故意寫了送給我的，我要永久收藏，并按她的格調寫了一首表示很希望見面的詩，寄了出去，做千里情緣的美夢去了。

再收到芑蕎的信，是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日子，她說謝謝我的詩，會留著做個紀念，信中還夾著一張5寸的照片，方方正正的臉，整個身子倚靠在灰暗色的學校宿舍的門窗墻上，按比例測算足有一米七二的個子。照片后面寫了一句話：“十八歲時錯過首屆草原文學夏令營，如果能有第十八屆宿命，將朗夜星空下與你攜手同行。”

1998年4月，收到芑蕎最后一封來信，說她已回家實習，7月份估計要到鄉下工作，她家里人說，她與我之間有天南地北之遙，讓我去她的老家坐坐談談，沒空的話也就算了，就這樣寫信也不能解決什么實際問題。我給她寄去了生日禮物，并留下自己的辦公電話號碼，急切希望去她家坐坐看看。6月，長江發大水，南北交通基本中斷，我又上著班沒有辦法長途旅行。一段筆友的故事似乎至此終結。

大約2005年，我接到一個電話，北方口音，女的，說要找韋禹，我說我就是。她停一下確認：“真的是韋禹嗎？我是芑蕎，很久不見。”我一下緊張又興奮起來，隨電話線傳遞的劇烈心跳，讓寬大的辦公大廳充滿了“久別重逢”的喜悅。

芑蕎說她畢業后一直在鄉下工作，現在才調回縣城，在縣政府辦公室做副主任，分管文教工作。老公是一個專科學校的老師，在讀碩士，自己的爸媽、老公的爸媽四位老人還有兒子都跟她一起住，五個人由她一手照看著。我贊揚她能干，也把我的情況與她說了。不久芑蕎調任縣廣播局局長，老公讀完碩士考上了博士研究生。

2012年9月，芑蕎在網絡上給我留言，說在醫院化療，我嚇了一跳，忙撥電話過去，一個男的接電話，是她老公，說芑蕎得的是子宮癌，晚期，如晴天霹靂。我說癌不可怕，勸芑蕎不要放棄。

2013年2月20日，我再打電話過去，芑蕎已經很多天都生活在床上了，吃穿拉撒已不能自理，頭發脫掉一半，聲音有氣無力。但我還相信奇跡，跟她說了很多關于信件、相片、草原、《中專生文苑》……最后她說：“小時候仰望草原夜空，看著北斗七星，一直以為自己是星命，永不隕落。現在想起，我不過是草原上的草，早早地生產，極速地開花，盡速地凋零，就是草命。北斗七星又何嘗不是草命，前四星是草根，后三星是草株。你說那份連接我與你的《中專生文苑》，也不知道現在還有嗎？很多文字活動，都有一屆沒下屆的，不知道全國草原夏令營活動還舉辦嗎？我十八歲時承諾與你一起去參加第十八屆，當時年少輕狂，以為世界都在直線上升，卻不知道有滄桑變化，其實有福分的人才能踐行諾言。如果天國人間依然眷戀，我變亮星劃過你心田……”說著電話里傳來了喘著粗氣又咳嗽的聲音，我慌亂中忙把電話掛了。

2013年2月27日，芑蕎出現昏迷癥狀；28日凌晨，芑蕎仙逝，沒能年滿36歲。

感嘆之余我深知世事難料。于是我開始在網上搜尋全國草原文學夏令營，猛然發現，真的有第十八屆草原夏令營，主辦方為文苑報刊社，其前身就是《中專生文苑》編輯部。我這才發現，很多年來我斷斷續續從報刊亭買來的《文苑》雜志，與我早有淵源。我把自己以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為背景的作品《再見你時》作了修改，以電子郵件的方式投了稿。沒想到這篇文章竟然又獲得二等獎。

我風塵仆仆趕到呼和浩特，趕到文苑報刊社，頒獎儀式和筆會之后又匆匆地趕往原生態草原，一路上綠原碧空，遼遠野性。晚上我凝望北斗七星，比我們在海上看的與山上看的都大而且亮，活脫脫像一棵朗空中的茁壯的草。

第二天要離開草原時，導游問：“看見流星了嗎？昨晚上有超級大的流星雨。”我心里緊了一下，想起芑蕎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如果天國人間依然眷戀，我變亮星劃過你心田。”

任何一場宴會，參加者最后都會歸位。我依然要回歸金融與房產元素，忍受車擠人流，忍受鋼筋混凝土怪圈，忍受噪聲污水，忍受看不見星星的灰蒙蒙的天空。關于《文苑》，關于草原夏令營，與綠坡碧水、白云萬里、朗夜星空，與像一棵草的北斗七星還有芑蕎一起，永存我的記憶。

小編手記

接到韋禹老師這篇稿子的下午，呼和浩特的天空正下著小雨，秋天的清涼味道鋪天蓋地。讀完文章，小編很小心地問：韋禹老師，故事是真的嗎？韋禹老師說是。此后無話。人生際遇起伏，唯愿不負相知。世上再無芑蕎，令人悲傷嘆息，但《文苑》會一直在，陪伴大家走過風雨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