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是臺灣著名作家、舞蹈家,他創辦的“云門舞集”深受觀眾喜愛,每年在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巡演達幾百場之多。本文是林懷民2011年在廣東做的一個講座實錄。
我年輕的時候讀過一本書,叫《悉達多》,另一個名字叫《流浪者之歌》,作者是德國文學家赫爾曼·黑塞。這個故事講什么呢?悉達多是佛陀的名字,但這本書講的不是佛陀的故事,它講一個婆羅門階層的年輕人,養尊處優,長大后他出家了,學了所有的法門,但他覺得學這么多法門沒有用。于是,他離開了他的師傅,回到城市里。在城市,他學了做生意,做得很成功,又遇到了一個城里最紅最美的妓女。但又有一天,他還是不滿足,覺得這些事情都是錯的,于是離開自己美麗的家,來到河邊,河上有一個舟子,你跟他說什么,他都笑一笑不說話。在河邊,他聽到了河的聲音,聽到河里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對他說話,高興的、悲傷的,人世的百態都在說話。于是,他決定要做一個劃船的人,做舟子的助手。后來,很多人都來找他們,來看他們的微笑、他們的緘默。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人怎樣找到內心的安頓,他經過很多曲折尋找安頓。
1994年,我帶著這本書去了印度,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去菩提迦耶。當時我在新加坡演出,看到報紙上有一個廣告,上面寫著“印度,它是圣土”。然后,我就抵死要去了。
剛去印度,是一個很恐怖的經驗,和以前的旅行完全不一樣。因為所有的生老病死都在街上發生,印度的古跡非常漂亮,但街上有很多乞丐,很多窮人。剛開始不知道怎么辦,面對這么多伸出手的人,每一天都是很大的煎熬。這是對你良心很大的挑戰,一個很大的考驗。我們都覺得自己是好人,是人道主義者,有悲憫的心,但問題來了,你要給多少錢,要給多少人。我每天在那種狀況下,不知道自己怎么辦。
有一天,我在火車站,突然跑來一個小孩,5歲,臟臟的,還拖著一個兩三歲不太會走路的小孩,他一直扯著我的褲子,喊擦鞋,擦鞋。我穿著阿迪達斯運動鞋,根本不用擦,但也沒辦法,只好說好,他就蹲下來擦鞋。我很不舒服,也不知道怎么辦。擦完后,他只要很少的錢,我給了他10塊錢,告訴他不用找了。當時,那個小孩抬起頭,看著我,像太陽一樣笑起來,一直跟我說謝謝。我看著他拖著弟弟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對我笑,然后,就站在火車站哭了起來。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解放。
印度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印度人幾乎跟所有的動物生活在一起,他們和自然完全和平共處。有時非常神奇,比如你會在貧民窟、夕陽下,看到孔雀路過,然后就在街上開屏了。你在火車站,就看到牛跑到了月臺上,看到這些,會覺得很感動。
在印度,火車如果慢了6小時,那是正常的情況,晚了13小時才算晚了。不過,火車比起印度的飛機,都算是太準時了。剛去印度的時候,我會很生氣,老是去催去問,火車到底什么時候才來,每個人告訴你的都不一樣。但去了一段時間后,我就安頓下來。從那天開始,我覺得印度的火車一定會來,飛機也一定會來,我們干嗎這么急呢,人生可以不必那么急。所以,我在印度的月臺上讀了很多很多書。
這是印度教我的第一個事情。我們在一個非常繁忙的時代,總是塞車,總是一天到晚急得不得了,我們要有效率、要利潤。但其實我們不用那么急。
坐著火車,我去了一個城市,叫瓦拉那西,那里是印度教的圣地,在恒河邊,很多孤苦無依的人都要去那里,爬都要爬著去,因此,那里每天都有很多人,乞丐最多,生病的人最多。每天都可以看到,人們在河邊把尸體火化了,骨灰撒到河里,而兩百米下面的河流里,又有很多人在那里洗澡,喝河水,因為是圣水。
在河邊,我看到這一切嚇壞了,水是黑色的,很臟。河上有船,信徒們將花朵和蠟燭撒在河里,花朵、蠟燭都在水上漂著,漂著漂著就漂來了一具燒了一半的尸體。當時,太陽非常大,我站在河邊,過了很久,感到非常非常的開心,非常感動,眼前的恒河就像媽媽一樣,養生送死,生死是這樣自然,通通在一起。這一切是我們的文化、我們的世界看不到的。我們的文化逃避了死亡,掩飾了死亡,生病和死亡我們是藏起來的,等到真的死了,我們又會把它美化。
我特別感動,感到它幾乎改變了我的一輩子。人本來就是這么簡單,我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枯有榮、春夏秋冬、四季輪回,然后人走了,回到水里。
離開菩提迦耶之后,我想我的人生改變了。第一個收獲是不急不急,第二個收獲是沒有什么叫作成敗。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舞蹈分享給很多人,盡我最大的力氣去分享。在人類歷史上,實現財富上的均分是很難的,但我想,至少精神的均分應該可以吧。所以,我回家之后,像做夢一樣,就編了《流浪者之歌》,這支舞蹈中我很安靜的一部分。